杜宅。
杜九郎今天沐休在家。
按照家裡正妻和寵妾的意思,最好能出城遊玩一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自從洛陽糧案爆發以來,整整三個多月,杜九郎過得魂不守舍,那叫一個戰戰兢兢,恨不得連睡覺都在想着如何脫身,哪有心思陪自家的正妻和寵妾?
也是她們都多多少少算是懂事,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知道自家老爺,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之上,一個不慎就有命喪黃泉的可能,她們也不敢鬧騰,不但不鬧騰,還得想盡辦法曲意逢迎,只不過希望杜九郎能夠在家享受片刻的安寧而已,私下裡,她們不知道求了多少次神、拜了多少次佛,就盼着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此劫。
結果,也不知道是上天的哪路神仙幫忙,還真讓杜九郎有驚無險了。
無論是杜九郎的正妻,還是他的寵妾,剛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喜極而泣。
終於過去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等她們冷靜下來之後,就開始攛掇杜九郎等到沐休的時候,出城遊玩一番。
一來,還願。
求神拜佛,許下心願之後,心願達成,你得還願啊,崩說漫天神佛了,就是普通朋友接觸,你找人家幫忙,人家把事情給你辦了,完事之後,你不也得說聲謝謝去?要不然下回誰還給你幫忙?
漫天神佛也是如此啊,你碰上過不去的坎兒了,找神仙也好,找菩薩也好,不管找誰,人家法力無邊之下,保佑了你的平安,然後你就不搭理人家了?那人家神仙也好,佛祖也罷,下回再有事,還能管你嗎?當時不降下九天神雷劈碎了你,就是我佛慈悲了。
所以,既然求了神拜了佛,就要去還願。
二來,也出去玩玩放鬆放鬆。
這些日子杜九郎固然戰戰兢兢的,他這一家子,尤其是正妻和寵妾,也沒過上好日子啊,一個個都把心拎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什麼時候河南府的衙役就破門而入……現在一天雲彩總算是散了,還不趕緊出去遊玩一番,好好放鬆放鬆心情,也派遣派遣這些日子心頭的陰霾。
事實上,她們一說,杜九郎就答應了。
一來,他自己也想放鬆一下。
二來,正妻和寵妾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爲,他都看在眼裡,心中感覺對她們很是虧欠啊……
咱也別說她們求神拜佛有了啥作用沒有,即便沒有,人家的出發點也是好的。
再者說了,她們即便知道了自己如臨深淵,卻也想都沒想地站在了自己的身邊,頗有點同生共死的慷慨,這個很難得啊,可別忘了那麼一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杜九郎的正妻和寵妾都沒“飛”,別的不用多說,他杜九郎就得認下這份情義。
所以,她們一提出沐休時節,一起出城遊玩,杜九郎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然後,今天沐休,杜九郎卻放了她們鴿子。
想去……
但是,實在是走不開啊……
劉普會上門了!
其實……就算是劉普會不上門,他今天也有點不好意思出去了……尤其在面對劉普會的時候,更加尷尬。
爲啥?
簡單,事情沒辦成!
人家劉普會不但把他從洛陽糧案的懸案之中拉了出來,還向他表達的足夠的善意,就差撩開前襟,直接把大腿亮給他、讓他抱了。
事實上,杜九郎也是拿劉普會當做新的“恩主”對待的。
然後劉普會安排給杜九郎一件事,救幽州偏將安祿山的性命!
這是“新恩主”交代的第一件事,杜九郎還想好好表現一番呢,在他看了,自己能夠代表着御史臺參加這場三堂會審,要想給安祿山折騰一個“法外開恩”,那還不是手抓把拿嗎?
結果,現實就像一條關西大漢一樣,掄圓了,一個大嘴巴,就狠狠地抽在他的臉上了。
這位如山一般雄壯的“關西大漢”,名叫謝直!
他作爲“軍事專家”參與三堂會審,一點都沒找準自己的位置,好好的“軍事專家”你就好好幹唄,又沒人跟你搶,他不,“軍事專家”的活兒沒幹多少,倒是把主審官的活兒給包圓了——人家堂堂的大理寺少卿袁仁敬,在整個三堂會審之中,愣是沒撈上說幾句話,除了開始的時候確認了一下安祿山的身份,剩下的,全看謝三郎的表演了。
至於刑部的那位劉侍郎,愣是一句話沒說,三堂會審就完事了!說句不好聽的,他來不來的,都不影響最終的結果,與其過來參加三堂會審,還不如送過來一副他自己的肖像畫掛起來呢,反正也沒他啥事,純看着就行……
不過他還好,也就是沒啥存在感而已,要是說憋屈的話,非兵部張侍郎莫屬。
人家張侍郎也是堂堂的四品朝官,更是大理寺少卿袁仁敬通過政事堂親自請來的“軍事專家”,整個一場會審,就說了半句話“要是這麼說的話……”,然後就被謝三郎把話頭給搶過去了,兵書、公文、軍事理論,一連三問,逼得人家張侍郎連着點了三次頭,然後就跟刑部的那位劉侍郎一個待遇了,被當做一幅畫,給掛起來了……
說實話,你別看杜九郎一進大理寺就不招人待見,但是真正說到在這場三堂會審之中的表現,還真比那“兩幅畫”要好。
最起碼,杜九郎作爲代表御史臺參加三堂會審的監察御史,還真對審問的流程提出了質疑——安祿山說你跟他有仇,謝三郎,你說清楚,你們之間有沒有恩怨,要是有的話,就不能讓你參與這場三堂會審了!
可惜,這所謂的“表現好”,也就是相對於那“兩幅畫”,在直面謝三郎的時候,人家謝三郎只不過搖了搖頭,就算把他給對付過去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三堂會審的結果出來了——安祿山,判斬!
他還不得不在大理寺上報的奏摺上副署名字,因爲他這個代表御史臺參加三堂會審的監察御史,根本從程序上挑不出來任何的毛病,想不簽字也不行啊……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杜九郎把這事兒辦了一個稀碎,這讓他如何面對劉普會?
但是不去也不成啊,這就跟許願還願一樣,你既然答應了人家辦事,辦成辦不成的,都得跟人家說一聲,辦成了,皆大歡喜,辦不成,及時通報,萬一人家還有別的途徑成事呢?別耽誤了人家的正事……
事實上,那一天的三堂會審結束了,杜九郎除了大理寺,根本就沒回家,直接找到了劉府,向劉普會通報了這場三堂會審的結果。
劉普會一聽這結果,臉黑得跟鍋底一樣,仔細詢問了三堂會審的種種細節,隨後就一言不發了。
杜九郎一見,心中惴惴不安,卻也無言以對,終究是他沒把事情辦成,得嘞,既然劉普會現在不想搭理他,咱就撤吧……至於如何抱大腿,只能日後再找機會了……
說實話,杜九郎也是有點心灰意賴,他甚至也有點想,還真是不是應該出去好好拜拜佛,不求別的,只求離汜水謝三郎遠點…….
你就看看吧,自家的第一人恩主,洛陽糧商總會的林會長,被謝三郎掀開了洛陽糧案,林會長被抄家砍頭,第二任恩主,劉普會,剛剛交代了他一件事,本來挺容易的,結果被謝三郎一頓禍禍,變了個稀碎,全毀了……
至於能不能求佛祖把謝三郎收拾一頓,杜九郎想都沒有想過,他可是聽過別人說過,像謝三郎這樣的,都是命格極硬的主兒,你跟他犯衝,一個弄不好,指不定誰把誰傷了。
杜九郎仔細想了想謝直的過往,咱還是老實點吧,省得求了佛之後被反射……只要能離這位“大爺”遠點,比什麼都強!
他胡思亂想了一頓,就準備在沐休這天出去拜佛了。
結果,劉普會竟然在這天上門來了。
這就走不了了啊。
而且讓杜九郎非常意外的是,劉普會進門之後,竟然很是客氣。
“九郎啊,上一次我滿心都在想如何解決這件事,對你多有怠慢,莫要見怪哈……”
“你告辭的時候,我都沒有來得及送送你,是劉某失禮了,這樣吧,等這件事情過去,劉某好好置辦一桌酒席,給九郎賠罪啊……”
“這件事情沒有辦成,九郎你也不必掛念,說到底,全是汜水謝三郎一力搗亂所致……那天夜裡,就在你這宅子的偏廳之中,他夤夜來訪,九郎你硬生生地扛住了他的威逼……咱們都以爲他已經沒有辦法進入三堂會審,誰能想到,他竟然走通了大理寺袁少卿和政事堂的路子,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大理寺……說實話,出乎預料,這纔給了他可乘之機……所以,這一次,你杜九郎沒有救下安祿山,非戰之過……”
杜九郎聽了之後,感動得差點哭出聲來,原來恩主劉普會,竟然是如此通情達理嗎?
一番感謝之後,杜九郎也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劉縣尉,不管原因如何,終歸是杜某無能,纔不能救了那位安偏將的性命,您不怪罪,杜某已然感激涕零,實在不敢居功……”
“那個,如果方便的話,杜某還是想問問,劉縣尉這次來……?”
劉普會嘿嘿一笑,“等消息!”
杜九郎一愣,“什麼消息?”
“能否營救安偏將的消息!”
劉普會這麼說,杜九郎頓時就不會了,三堂會審都完事了,幽州偏將安祿山已經定罪了,足足三萬邊軍全軍覆沒的罪名安在了他的腦袋上,這樣的人,還能活命!?
這可跟沒有審訊之前不一樣,杜九郎之所以敢答應保他一命,就是想在三堂會審上面想想辦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安祿山背上這樣的罪名,但是,因爲謝直的出現,他功虧一簣,或者更確切地說,毫無用武之地,就被謝三郎把罪名給安祿山安上了,而且摁了一個瓷實。
以杜九郎的見識,安祿山必死無疑!
卻沒想到,劉普會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救他性命……?
杜九郎特別好奇,就準備問問,剛要開口,卻突然閉上了嘴巴,不合適,這是人家劉普會的其他路子,他杜九郎不但沒有把事情辦了,等人家有了新路子解決,還上趕着去打聽,那就完全是不知進退、不懂分寸了。
卻沒想到,劉普會倒是夢當回事,嘿嘿一笑,說道:
“九郎,爲何欲言又止!?
怎麼?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哈哈……無妨,左右你也不是外人,告訴你也沒有關係,說不定日後還有地方需要你相助一二……
實話跟你說了吧,這一次護送安祿山偏將前來洛陽的史思明,剛剛被天子召進宮城……”
杜九郎聽了就是一愣,隨即心中有所猜測,開口問道:
“劉縣尉,您是說……?”
劉普會重重地一點頭,雙眼之中滿是亮光。
“不錯,史思明也是幽州的偏將,他和安祿山從小一起長大,關係非比尋常……
而且,天子不傳召他人,卻獨獨把他叫進了宮城之內……
想必……”
不等劉普會說完,杜九郎一句話就脫口而出。
“……天子對三堂會審的結果有異議!”
“不錯!”
劉普會立刻點頭。
“天子如果認可了三堂會審的結果,直接硃筆御批即可!
天子之所以要叫人進入宮城,就是對這個結果有想法。
如果是傳召參與三堂會審的任何一位,那就是對審問的細節有疑問……
可是,天子偏偏傳召了史思明,那就說明,天子對這個結果有異議!”
杜九郎聽了,連連點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還真說不定能救下這位幽州偏將安祿山。
就在此時,杜家看門人突然進入偏廳。
“啓稟老爺,門外來了御史臺的吏員,說是李大夫有事找您……”
杜九郎和劉普會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光芒四射。
杜九郎問了一句。
“哦?說了什麼事情了嗎?”
杜家看門人搖搖頭。
“沒有具體細說,只說是和前幾天的三堂會審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