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直擡眼望去,只見驛路之上來的是一羣騎士,人數不多,不過二三十人而已,看似散亂的陣型,卻將爲首的兩人牢牢護衛在中間。
謝直要不是從小在謝老爺子身邊長大,又時常在成皋折衝府訓練的時候去玩,還真看不出這二三十騎士陣型之中的貓膩。
兩騎在前,充當斥候。
三騎在後,以爲支應。
大隊人馬左右各有五騎遊曳在外。
還有五騎遠遠地墜在後面,以備不時之需。
謝直記得謝老爺子說過的話,行軍過程之中,看似散漫實則嚴謹,乃是在戰場之上很長時間才能積累下來的東西,不但需要個人勇武,還需要長時間的配合,要不然的話,萬萬不會如此,這樣的騎士如果出現,就有一個直白的名字來命名他們——精兵!
當時謝老爺子還給了謝直一個直觀的說法,什麼樣子叫精兵?成皋折衝府的這些人,雖然比其他地方折衝府要好上很多,但是距離“精兵”還是有所差距的,如果真想達到精兵的標準,就只能把所有謝家部曲從成皋折衝府裡面抽出來,單獨成軍加以訓練,要不然的話,斷然不行。
謝直當時還小,不由得在腦海之中想象了一下,謝家忠、孝、節、義、仁、勇、禮、智、嚴,九位部曲單獨成軍,然後在謝老爺子的率領之下,又該是多麼強橫?那恐怕是大唐首屈一指的強軍。
這已經是他想象的最大極限了。
結果,今天,在驛路之上,竟然能夠親眼得見這麼一支精兵。
謝直心中暗驚,不由得仔細觀察。
這羣騎士牢牢護衛在中心的兩人。
左手之人瘦高,超出常人的那種,即便端坐在馬上,也比其他人高出半頭來。
右手之人肥胖,注意,胖之前還要加一個“肥”做強調。
謝直穿越大唐時間也不短了,大唐又是以高大雄壯爲美,他到了大唐之後,見過的胖子可不少,別人不說,就是自家二哥謝正,那就是一個一百八、二百的胖子,但是和這位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這哥們做在戰馬之上,生生比戰馬寬了一倍,即便謝直站在白馬寺的門口,看不清其他的細節,也能感覺到這貨的“寬度”,謝直甚至在想,他不會把肚子上的肥肉搭在了戰馬之上了吧……
待他再想仔細看看,卻沒想到,身邊還有搗亂的呢。
辛主事。
辛主事越想自己公事在身,不能和謝三郎深入交流,他就越來氣,連帶着對那犯事的官員也沒有了好氣。
“謝御史,不是我說啊……
你說着幽州張守珪也是,區區一個偏將犯事,又在范陽節度使的治下,直接在幽州處理了不就行了,何必又給送到洛陽來?
這也是天子感念他去年的那一場大勝,一舉底定幽州局勢,還有獻俘洛陽天津橋的大功,這纔對他如此優容,要不然的話,一封申飭文書如何也少不了!
一個偏將而已……
如果邊疆十大節鎮都有樣學樣,有點事情就鬧到天子面前,有點事情就鬧到天子面前,還要他們這些節帥幹啥使啊?”
謝直聞言,不由得心中一動。
“哦?
原來辛二哥要來接的犯官是來自范陽節鎮?
一個偏將,就能鬧到天子面前?
他犯什麼事了?”
辛評事一聽,特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快別提了!
說是輕騎冒進,被胡人打了埋伏,三千兵馬,就跑回來一百多人……”
謝直一愣,這個罪過可不小啊……軍法和民用律法可不一樣,十七斬五十四條禁令,那是一點商量都沒有,你犯了事,說砍你就砍你,誰求情都沒用!具體到這位犯官身上,全軍冒進,中了埋伏,近乎全軍覆沒,這叫喪軍辱國,絕對得到斷頭臺上走一遭!如果沒有特殊原因,絕對砍你沒商量。
一提到特殊原因,謝直又想起當初在汜水、在謝老爺子身邊聽說的隻言片語。
軍中所謂特殊原因,無非兩種,公、私而已。
公,人家全軍覆沒,乃是非戰之過,比如被人出賣啊,比如己方陣營出現了叛徒啊,比如敵方勢大難敵啊,都算是特殊原因,你帶着三千人馬出擊,正好碰上對方五六萬人馬,別說什麼埋伏了,就是堂堂正正打一場,能跑回來一百人都是勇力無雙的體現,總不能要求每一名將領都是漢冠軍侯吧?所以你要是堅持砍人,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私,這個就簡單了,有人想保他,而且還是那種一言可決的人,想保他,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躲得過那伸頭的一刀。
具體到辛評事說的這位偏將,具體情況還真不好判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肯定有“私”的這種因素在裡面,直白一點,要是沒有人下死力氣保他,他都沒有前來洛陽的機會,至於公的因素,情況不明,暫時就不枉加猜測了。
果然。
辛評事下面的話,果然證實了謝直的想法。
“我看張守珪就是持寵而嬌!
臨陣而敗,全軍覆沒,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偏將而已,直接殺頭祭旗,以爲後來者戒,多好!
全大唐多少偏將,哪一個不勇武?怎麼就他這麼特殊!?
還送到洛陽來,我一個小小的大理寺評事忙活兩天倒是不算什麼,事涉張守珪,說不定還得三法司會審才行,就連兵部也跑不了,這不是找麻煩嗎1?”
謝直聽了這話,就有點聽不下去了。
當兵吃糧,把腦袋栓到褲腰帶上、上陣拼命,那是當兵的職責,活下來,高官厚祿,死在戰場,運氣不好,自然誰也不能埋怨,誰讓他就是幹這個的呢?
但是,如果真有什麼冤屈之類的,難道還不允許人家喊一嗓子嗎?
所謂麻煩,再大,還能大過人命去?
不過他跟這位辛評事也算不得熟悉,不願意交淺言深,即便心中不痛快,也不得不敷衍一句。
“辛二哥,慎言吧,事涉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張節帥,還是不要多說了……言多必失啊……”
辛評事冷哼一聲,雖然知道這話是好話,依舊氣憤難平。
“你道張守珪張節帥能怎麼樣?他要是一心爲公,我也不便多說什麼……
你知道,這個偏將犯了這麼重的罪,還能囫圇個地送到洛陽來,是因爲什麼?
據說,這個偏將,是張節帥手下的螟蛉億滋,極得張節帥的喜愛……”
謝直一聽,恍然大悟,螟蛉義子就是乾兒子,怪不得如此,這就對上了。
大唐跟後面的幾個朝代不太一樣,別的不說,在軍中總有沒事收點乾兒子的愛好,甚至把身邊貼心的部曲全部收爲乾兒子的先例,具體的原因,咱就不討論了,反正大唐軍方的風氣就是這個德行。
既然這位偏將是張節帥偏愛的乾兒子,那麼,出面保他,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謝直也對這件事情有個一個大體的推斷。
這位偏將估計是真犯了殺頭的重罪,連張守珪這種堂堂一鎮節度使都不敢爲他扛下來,不過也正是因爲張守珪真的偏愛這位乾兒子,纔給他爭取了一個三堂會審的機會……
想到這裡,謝直不由得一撇嘴,以爲到了洛陽就能活命嗎?三法司就那麼容易被收買嗎?天子李老三就那麼容易被忽悠嗎?
兩個人說話的功夫,那一隊精兵,已經到了積潤驛門前。
隨即,一名吏員蹬蹬蹬地跑了過來,來到辛評事身邊,低聲回稟。
“評事,犯官到了……”
辛評事一愣,擡眼看了積潤驛門口一眼。
吏員一見,趕緊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
“就是他們,正好幽州軍到洛陽有公事要幹,就派了這麼一隊人馬過來,說是去兵部……
犯官本就是范陽節度使治下的偏將,就跟着他們一起來了……”
辛評事聽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通報的吏員,轉頭看了謝直一眼,繼而勃然大怒。
因爲謝直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這個,就不合規矩了……
不管你是有沒有冤屈,也不管你和張守珪是個什麼關係,你的身份,以前就是大唐邊軍一偏將,現在是一個戴罪犯官,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跟着這對人馬前來洛陽?知道的,是你們軍中袍澤感情深厚,不知道的,以爲你藐視王法呢……
“跋扈!”
謝直微眯雙眼,輕輕吐出了這兩個字,精兵有能怎樣?精兵跋扈,比普通軍卒跋扈的危害還大!
這兩個字,猶如發令槍一般,震響在辛評事的耳邊!
辛評事二話不說,一個健步就躥了出去。
謝直就這麼遠遠地看着,只見辛評事跑到了朝廷積潤驛的門口,一頓臉紅脖子粗的嚷嚷,即便隔着一條朝廷的驛路,謝直也能勉強聽到幾句。
“你們就是這樣押解犯人的!?還懂不懂王法!?”
“刑具呢!?就這麼一路騎馬過來!?跑了算誰的!?”
“你償命!?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明話我告訴你,只要他跑了,別說你了,就是范陽節帥張守珪也討不了好處!”
“來人,給他上刑具!”
辛評事一陣劈頭蓋臉的喝罵之後,招呼自己身邊的吏員,要給犯官偏將上刑具。
這一聲招呼,可算是惹了事。
那些精兵悍將,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根本沒啥反應,一聽他說上刑具,頓時不幹了,一個個散開陣型,紛紛把手搭在腰間的橫刀刀柄之上。
辛評事一看,頓時暴怒。
“幹什麼!?
你們要幹什麼!?”
暴喝一聲之後,辛評事手指自己的胸膛,對着爲首之人一聲暴喝。
“想動刀子是吧!?
來!
往這捅!
我告訴你,我是大唐天子赦授的大理寺評事,官居從八品下,我不管你們在幽州方鎮如何,到了洛陽,你就得遵守大唐律法!
想殺官!?
你們這是要造反!
來,給你們一個機會,我胸膛就在這裡,來,別客氣,動手!”
這羣精兵悍將也沒想到,這位辛評事還有這麼混不吝的一面,面對精兵悍將,竟然耍開了市井招數。
爲首之人出面,輕輕搖了搖頭,那羣精兵這才一個個把手從刀柄上放了下來。
辛評事見狀,冷哼一聲,嘴裡可沒有饒人。
“我告訴你們,洛陽跟幽州可不一樣,此乃大唐東都,是天子駐蹕之地,處處都要講規矩、講律法!
這不是你們一言不合就能抽刀子的地方!
幸虧你們沒有把刀子拔出來,要不然的話,不說這個偏將,就是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得給我留在洛陽城!
看見那邊沒有?
那位就是洛陽城聲名鵲起的監察御史謝三郎!
你們但凡再敢對我不敬!
他今天就要上本彈劾你們跋扈,就算張節帥親至,也救不得你們!
來人,把刑具給犯官上了!”
大理寺的吏員早就被嚇壞了,聽了上官的命令,戰戰兢兢的上前,要給犯官帶上刑具。
這一回,倒是還好。
犯官,就是謝直遠遠看到的那個大胖子,低聲與身邊瘦高挑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又安撫了身邊的二十餘名精兵,主動上前,帶上了刑具。
那二十精兵,在爲首之人的示意下,縱然有些不忿,卻也沒有任何異動。
謝直站在白馬寺的山門之下,隔着驛路,遠遠地看着。
辛評事說得沒錯,只要今天有任何一個人拔出來刀子,他一定要彈劾這羣驕兵悍將!
眼看着大理寺吏員將刑具套在了犯官的身上,那些精兵還沒有其他動作,謝直這才冷哼一聲。
不過,正在此時,精兵爲首之人,那一胖一瘦兩名首領,也隔着驛路望了過來。
六目相對,三人相望,火花四濺!
辛評事卻沒看見三個人之間的暗流涌動,一見犯官上了刑具,便冷哼一聲,遠遠想謝直一叉手,帶着大理寺的吏員,帶着犯官,直奔洛陽城了。
而剩下的那個瘦高挑,再次看了謝直一眼,然後帶着精兵,尾隨辛主事,同樣往洛陽城而去。
就在此時,謝直身邊突然想起一個聲音。
“三郎,等急了吧?你看什麼呢?”
杜甫。
謝直聞言一笑,搖了搖頭。
“沒看什麼……就是見識了一下我大唐的精兵悍將是如何跋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