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立於一片雅緻樓閣間,前種牡丹後栽修竹,乍逢初春,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嬌俏鮮嫩的新綠。
還未走至院前,一股清新的草木香便帶着溼潤的氣息撲面而來。
青石板小徑上,江沉煙蓮步姍姍,雖沒有華麗裝飾,可舉手投足都帶着一股清雅的氣息,讓素韻頻頻側目。
她雖是個被冷棄在偏院的庶出小姐,但這容貌這氣度便不是尋常人家小姐可比。素韻心頭暗暗稱讚。
江沉煙不知她心中所想,偶爾低眸看一眼自己細碎的腳步,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何曾想過從前那個大大咧咧只靠楚白照顧的現代女孩,今日竟也修成了一股自然而然的古韻。
如果楚白看到,會不會大吃一驚?
走進東院,素韻獨自走上臺階,停在花廳廳門前:“老爺,夫人,三小姐到了。”
片刻後,她轉身下了臺階,衝着江沉煙微微一笑:“三小姐,老爺夫人有請。”說完,她頓了片刻,又道:“這些年老爺夫人忙於府中事物,冷落了您,您務必不要放在心上,老爺夫人對您還是疼愛有加的。”
緊抿的脣瓣上翹些許弧度,江沉煙不言語,徑直上了臺階走進花廳。素韻的話對她這些年受的苦來說,起不到一點安慰,相反,她從中品出了別的味道。
花廳內燃着上等紫羅,淡淡花香暖意融融,置身其中讓人生出一種置身花海的錯覺。踏在軟軟的密絨地毯上,江沉煙環視了四周一眼。
十五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踏入東院。奢華精巧和她想象中大致相同,或者更甚。和她待了十五年的破舊青瓦房相比,差別如鴻溝。
笑容微微收斂,她看向了首座上端坐着的一男一女。江維安今年已過六旬,花白的頭髮上戴着白玉長冠,一身絳色朝服上繡着仙鶴祥雲,雙手自然的放在扶手上,袖口用金線繡着精巧的紋飾,面容雖被歲月侵蝕,卻帶着一股剛毅,不怒自威。
他身旁的女子,正是宰相夫人薛玉蓮。十五年過去,歲月似乎對她格外眷顧。除了眼角幾分淡淡的魚紋,看似不過三十。她穿着一條粉白的雲雁細錦衣,外罩着一層繡着淡金色花團的對襟羽紗衣裳,紛嫩鮮亮的顏色把她的肌膚襯的格外白希,更顯年輕。優雅的垂雲髻上插着一根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耳上垂着一雙綠翡翠耳墜,朝陽透窗而入,淡淡綠影落在面頰,更添嬌美。
好富貴,好奢華的宰相夫人。江沉煙眼神清冷,將他們二人仔仔細細看了一通。腦海裡浮出那隻從草屋裡伸出來的枯瘦黑手,心微微刺痛。
“煙兒來了,有些日子不見,出落的越發標誌了。”薛玉蓮一眼看到她眼裡帶着驚訝,而後似笑非笑的打破沉默。
“見過老爺,夫人。”收回視線,江沉煙微微欠身,算是行禮。
聽聞這一聲老爺,江維安眉頭隆起:“誰教你府裡規矩,見了爹孃爲何不跪拜?”
挺直後背,江沉煙笑了,如冰雪初融,如飛絮漫天,柔柔軟軟滿了人整個心田。薛玉蓮看的一怔,許久回不過神來。
“爹孃?我雖知娘在何處,多年卻未能見上一面。至於爹...”她直視江維安,而後緩緩道:“我今日才知,我還有爹。”
“放肆。”江維安重重拍了扶手,正要呵斥,薛玉蓮適時輕咳了一聲,瞪了他一眼。
江維安雖貴爲宰相,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對皇上都敢出言斥責,對唯獨對其夫人薛玉蓮有些懼怕。此刻被她一提醒,才恍然收了怒火。
從鼻腔裡重重噴出一口氣,他平淡的看着江沉煙:“你今年,當有十六了吧。”
“十五。”平靜反駁,江沉煙面容不變,心裡卻在忿然冷笑。這就是自己的親爹。
乾咳一聲,江維安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乾脆敞開了直說:“應到了許人家的時候了,我和你娘仔細斟酌了一番,給你定了一門親事。”
江沉煙一愣,秀美緊蹙,心底卻是疑惑萬分。十五年來,他們對她不聞不問,今日突然喚她來東院,又說定下親事,這其中定然有因由。
見她沉默,薛玉蓮換上一臉和藹笑容:“煙兒,我江家的女兒註定不會嫁的平凡。所以,我們給你找的這個夫婿,便是全天下最好,你一定滿意。”
江沉煙很聰明,只這一句話便看穿了他們的想法。嘴角泛起譏諷的弧度。
長姐麗妃進宮三年未有孕,而王家小姐一年前進宮便爲和妃,不久前傳出喜訊,已懷上龍種。這對一直和王家暗中較勁的江家來說可謂一個噩耗。
一旦和妃產下皇子,王家地位水漲船高,倒是江家的勢力必然被削減。如此,江家便想到了她這個不受待見的庶女,所謂的天下至好夫婿,除了當今皇上還能有誰?
難怪,素韻會說出那一番爲他們開脫的話。
這想法真是不錯,但是,她江沉煙如何能輕易答應。
“不嫁。”簡單而堅決的回絕,江沉煙沒有絲毫猶豫。
江維安面色一變,被她的態度氣的血衝腦門,怒喝道:“嫁不嫁由不得你,三日後你便入宮。”
“我若不想嫁,你送入宮的只會是一具屍體。”聲音依舊軟糯好聽,但是卻多出寒意。江沉煙直視江維安,眼中不敬毫不遮掩。
“你....逆女....”攥緊拳頭,江維安身居高位,還從未被這般頂撞過,若不是薛玉蓮拉着,他幾乎下令將這個不孝之女杖斃。
薛玉蓮心中雖也惱怒,但想到麗妃如今的處境,不得不努力維持笑容:“煙兒,皇家天顏,豈是一般女子能見。你能成爲妃嬪,不單是你也是整個江家的榮耀不是。”
“夫人不必多言,沉煙若不願嫁,多說也無異。”江沉煙依舊無動於衷。她心中只有那個唸了十五年的人,即便嫁,也非他不可。
柳眉緊緊擰着,薛玉蓮笑容漸收,定定的看了江沉煙許久,而後冷冷道:“你若嫁,我可做主將你母親從草屋接出,給她找最好的大夫,讓她做相府二夫人,從此錦衣玉食高**暖枕,安逸一生,你若不嫁,我江家也容不得一個瘋瘋癲癲的不潔女人,即刻按照府規將其杖斃,扔到亂葬崗。”
聽聞此言,江沉煙一直清冷的面容微變,脣瓣緊抿。腦海裡那隻枯瘦的手再次浮現,雖無養育之恩,但那卻是她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濃濃的血脈之情,她無法無視。
緊咬脣瓣,她沒有回答,雙眼卻自然而然的落在窗外,朝陽似乎被烏雲遮擋,只露出淡淡一層光圈。
一陣風過,窗外新枝颳着窗櫺,發出細碎的聲響,一如江沉煙此刻的心念,細碎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