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時候,當然,我必須叫“家”,這裡有我親生父親,親生姐姐和弟弟,還有一個很和藹可親的繼母,我叫她雪姨,還有一個對我不錯的更小的弟弟,木川,雪姨生的孩子,今年八歲,看見我就禮貌地叫“安姐姐”,開始時我還有些不適應,後來觀察他的眼睛,並無惡意,我慢慢以笑臉迴應他。我回來時,這些人都在,木隨雲表情嚴肅,全身上下里自有一股不言而怒的威嚴,事實上,我從來沒見過他和言悅色的樣子。雪姨坐在沙發裡,倒是笑眯眯的,木川坐在她的身邊,腰挺得很直,小大人模樣,木北靠着樓梯痞痞地站着,一隻腳勾着另一隻腳,一付看好戲的表情。
木蘭一見到我,立即用手指着我,厭惡地喊:“爸爸,你不信,你現在就問問她,她在學校做了什麼?”
我本想在她們都沒有說話或者沒點名說我,甚至點名說我只要不讓我留下,我都會一個人上樓去,呆在那間封閉的房子裡不出來。可眼看不行了,不止有人說話,而且說到我,而且必須留下接受調查。我在若大的客廳中央站住了,面對着木隨雲,左邊雪姨和木川,右邊虎視眈眈的木蘭,左邊幸災樂禍的木北。
“安之,蘭蘭說你在學校不去上課,反而跑到校園的禁地小樹林睡覺,有沒這事?”木隨雲沉聲問道。
我啞然,木蘭的報告沒說錯,我跑去的確實是校園禁地,也確實在睡覺,連不去上課也是真的,英語課,我聽不懂老師嘴皮一開一合說些什麼,我沒來b城之前,青山鎮的中學只有初一纔有英語課,還是從二十六個字母教起,來b城後,半路插班讀初一,居然發現我以前的英語老師和懷英學校的英語老師讀同一單詞發音都不一樣,班上有的學生讀起英語來比我青山學校的老師還順溜,我卻尤如聽天書,連個門都摸不到。更讓我奇怪的是,木川上小學就有英語課,b城的英語竟然從小學開始了!這個發現讓我沮喪不已,只得努力學,但仍然跟不上,到初二後,更跟不上,聽着老師講課茫茫然,看着英語書本茫茫然,做着試題也是茫茫然。有一回,木北帶着班裡幾個男生找我麻煩,趁我不在,將我才考了23分的英語試卷高高貼在教室後的黑板上當板報,並在我的英語書上畫了幾隻又大又醜的烏龜,烏龜的背上用黑黑的大字寫着三個字,鄉巴佬。我一聲不響,任全班六十多人看我笑話,將試卷拿下來,將書合上,從此,好多節英語課,我逃了。
木隨雲見我不吭聲,臉色更嚴肅,“安之,讓你讀書是爲你好,你怎麼能逃課?你說說,你不讀書你能做什麼?懷英學校是b城最好的學校,師資力量雄厚,你要把握好機會,難道你想一輩子就像那些那山溝溝的孩子,不讀書,就知道放牛嗎?”
木家的人在青山村找到我時,我正和舒生一起放牛。舒生看見哪個溝溝坎坎的草好,牛又去不了,就拿着鐮刀下去一把一把地割,放到大竹籃裡,裝滿了再提上來。牛不止一條,而是五六條,鄰家的牛也給我和弟弟放,一天五毛錢。不上學的日子放牛,是我和舒生最快樂的日子。五毛錢,一毛錢買兩把小麻花,一人一把,另外四毛錢,存起來,我們一直存到了十三塊二毛。我走的那天,我將用小手帕包了又包的一把零錢壓在舒生的枕頭底下,其實也是我的枕頭底下。因爲,舒生從三歲就開始跟我睡的,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弟弟。
我看着木隨雲一張一合的嘴,想得很遠很遠,遠到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裡,遠到我一直牽掛的弟弟身上,如果他在,英語不會像我這麼差吧,舒生,他最聰明瞭。
“我說的這些,你聽進去沒有?”木隨雲大概發現我走神了,語氣不好地強調一句。
我收回神,微微點點頭。
“爸爸,她這個禮拜的英語考試才20分,不敢拿回來簽字。”木北笑嘻嘻地加強我的罪行。
木隨雲皺眉,“英語跟不上,可以找老師給你補,但要誠實,爲人最不要弄虛作假!”他看看木蘭,“以後你給安之被英語,她英語不好也情有可原。”
是啊,山溝溝出來的孩子哪比得上與國際接軌的孩子。我點頭,心裡默數一、二、三。還沒數到三,木蘭的尖叫響起來了。
“爸爸,我哪有時間給她補課?我都高三了呀,就要高考了!”
木隨雲恍然,眼睛又看向木北,木北哼了一聲,“我就要會考了,也沒時間。”
木隨雲想了想,對雪姨說道:“你給她請個家教吧。”
雪姨笑眯眯地點頭,“孩子成績不好,慢慢教嘛,何必生那麼大的氣。你回家時間又不多,也該給孩子們個笑臉嘛,別嚇到她們了。”
木隨雲臉色稍微緩和,向我說,“吃飯吧。”走向餐廳。
廚房的王阿姨見此,將已做好的菜端上桌。木隨雲坐正位,跟着旁邊是雪姨和木川,另一着挨着他的是木蘭,再是木北,再是我。
我正要拿碗去裝飯,木北嫌惡地看着我,“你沒洗手。”好像那雙沒洗的手有屎一樣。
我沒有說我進來時在花池邊的水龍頭上洗了,默默地去洗手,雪姨在旁邊教育北川,“小川,吃飯要記得洗手,衛生問題最要注意。”
北川很認真地道:“媽媽,我一直都有洗手的。”
木蘭安慰木川道:“小川,媽不是說你。是說那個窮鬼嘛。”
“蘭蘭!”木隨雲眼睛一瞪。
木蘭頭縮了縮,還是不怕死地嘀咕了一聲:“我又沒說錯。”
木隨雲筷子一擱,皺着眉看着木蘭。
雪姨在一邊打圓場,“都吃飯,都吃飯。隨雲,跟孩子計較這麼多做什麼?有什麼事好好說就行了,別動不動就發火,”
我默不作聲,挾離自己最近的菜,舀離自己最近的湯,突然感覺全桌人都在盯着我,我擡起正在喝湯的頭,只見木隨雲拉着臉,雪姨還是笑眯眯,木蘭、木北一臉鄙夷,只有北川在慢慢吃飯,樣子又斯文又有禮貌,像個小王子,極有家教。我不知道我哪裡出問題了,口裡包着一口湯,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想了一下,還是嚥下去,這樣鼓着腮邦子很累,卻不小心哽到了,我咳嗽了幾下才緩過來。
皺眉的,鄙夷的,含笑的,都更深了。
含笑的雪姨開口了,“安之,喝湯時要注意,不要出聲,這樣很沒禮貌。咳嗽時,要捂着嘴,特別是吃飯時,不要對着餐桌咳嗽。你也有這麼大了,餐桌禮儀要懂,以後我會帶你學習一些禮儀。咱木家在b城可是名門望旅,特別是女孩子,更要有禮有儀。”
“媽,你說這麼多,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木蘭冷哼一句,她和木北一直叫雪姨做媽媽,她們關係真的很好,我來了後,木隨雲給我介紹雪姨時,說的是媽媽,可我張了幾次口,也叫不出來。當時木隨雲臉色很難看,雪姨卻不在意,拉着我的手,讓我叫雪姨。從此,我成了木隨雲家四個孩子中唯一不叫她做媽媽的人。
“野孩子就是野孩子,不是教就能教會的。媽,你看你都教了多少回了,她還是這樣,吃飯不洗手,喝湯很大聲,丟死人了!幸好家裡沒來客人,不然說我木家沒家教!”木蘭很像個大姐大,相當有氣場,她當然不怕我揭露她在小樹林和阮重陽的那檔事,因爲沒有人會相信我。
我剛來的第一天,對木家大院裡的那個水池上漂着兩朵荷花很奇怪,這麼巴掌大的水池也能養活荷花嗎?我彎下腰,探着身子將手伸得長長地去試探荷花的真假,突然後面有人一推,我撲通掉進水池裡了,木蘭笑嘻嘻看着我撲騰,我手抓着池沿爬上來,她一腳踩在我手上,腳跟在我手上揉轉了一個360度的圈。事後她對木隨雲表達她的姐妹深情,安之不小說摔進了水池,還是她拉上來的。當時木隨雲很高興,說做得好。木蘭看着我笑,那笑,我一直記得,很燦爛,很得意,很炫耀,好像在說,看到了吧?明白了吧?
我在掉入水池裡時手還是摸到了荷花,是假的,塑料的。
後來她把她穿過的裙子送了我一條,我沒敢穿,她委屈地對木隨雲說我嫌棄她,說以後再也不敢給我衣服了。木隨雲說,安之,姐姐對你好,你不要拒絕,你們是親姐妹。
有一回,木蘭哭喪着臉問雪姨,看見她那個蝴蝶夾子沒有,就是小叔叔從美國帶給她的蝴蝶夾子,她一直捨不得戴,珍藏在盒子裡,卻發現夾子不見了。雪姨讓她再找找,說不定失手丟在哪了,好一會兒後,木蘭從樓上衝下來,手裡拿着一個書包,摔到我面前,“是你,居然是你偷我的東西!還將它藏在書包的最內層,要不是我翻得仔細,就讓你得逞了!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居然偷到家裡來了!”
我大吃一驚,怎麼可能,我的書包裡怎麼會有她的蝴蝶夾子。我撿起書包,打開內層,果然看見一隻蝴蝶夾子。真的漂亮,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夾子。我拿着夾子發愣,木蘭一把從我手裡搶過夾子,哭得傷心欲絕,梨花帶雨,“媽,我對她這麼好,連自己喜歡的衣服都給她,她居然還偷我的東西!媽,將她趕走,木家不能有個賊!”
木隨雲正好回家,看見木蘭在鬧,問雪姨怎麼回事。雪姨笑得溫柔,輕描淡寫地道:“沒大事,孩子們爭一夾子呢。安之從小在山裡長大,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蘭蘭,你是姐姐,就給安之吧。都怪我,忽視這些方面了。女孩子嘛,愛美之心都有。”
“她要我可以給,可她爲什麼要偷!爸爸,她偷我的夾子,還將它藏在書包最內層。爸爸,你將她趕走吧,她就是隻白眼狼,我對她多好啊,她卻偷我的東西!”
木隨雲深深地看着我,我有點怕,後退了一步,用我最標準的普通話說:“我沒有偷。”
“你能解釋夾子爲什麼在你書包嗎?”木北站在門口,笑嘻嘻地問。
“我不知道它爲什麼在我書包裡。”我百口莫辯,但我不慌。夏婆婆教訓第十五條,遇事不能慌,一慌就更亂,要鎮定,要理智,要從千頭萬緒中找出頭緒來。記住,任何事都有翻盤的機會。
“好了,好了,多小的一件事,值得鬧個不停嗎?傳出去讓人聽笑話。”雪姨將木隨雲推到餐桌邊坐下,隨口招呼王阿姨,“上菜吧,人到齊了,可以開餐了。”
又將我拉到桌邊來,細言細語地說道:“這個夾子還給姐姐好嗎?雪姨明天就去給你買個好看的夾子來。別人的東西不能愛,對不對?來,吃飯。”她將排骨夾到我的碗裡。
我盯着碗裡的排骨,說了一句,“雪姨,你看我的頭髮需要夾子嗎?”我從小到大是短髮,小時,媽媽忙田裡地裡,沒時間幫我梳頭,當我能自己梳頭時,覺得還是短髮好,清爽,利落,省事,所以頭髮一長長,我就剪了。
雪姨一怔,顯然沒意到我會反問,臉上的笑淺了,淡淡說道,“漂亮的東西並不一定要派上用場,蘭蘭不也是沒戴嗎?她一直藏在盒子裡。”
我沒再說話,心中苦笑一聲,夏婆婆,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翻盤的。因爲有人早就定了你的罪。想通這一點,我釋然了,說我是賊就是賊吧,只要能讓我這個賊安穩一點,安靜一點,你們說我是什麼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