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九十七個人,一人罵一句,就是九十七句,十八代真不夠罵的。哦,我沒罵,九十六人,也不夠罵的。不過,我又想到另一問題,他們罵他,我十有□也被牽連了!
“偷偷罵,可別讓他聽到了。”我提醒,據步輕風的隊員講,他有名的睚眥必報。
“傻啊,不會用家鄉話罵?他聽得懂有鬼!”51號笑了。
我一愣,這辦法好,又出了氣,又不被知道。九十六人裡得有多少方言啊,這罵起來才叫一個精彩,五花八門,精妙絕倫,壯觀!
我走動了一會兒,看見其他人都坐下來,我也在一邊坐下來,閉着眼睛默神,接下來是槍械射擊,靜心,靜心。
石頭的喇叭聲近了,更近了,意味着隊員差不多跑完了,我打開眼睛,看見了96號,她在跑道上的身子歪歪斜斜,搖搖晃晃。不禁站起來皺眉,人都這樣了,還支撐着跑到終點,這得多大的毅力!可石頭還在後面跟個無常鬼索命似的追趕。不知道他的十八代祖宗被人問候了多少遍!
96號到終點時我一個箭步上去接住了她,抱起她就往醫務車跑。另外有幾個也被送到醫務車。
石頭走下車,輕蔑地大聲喊:“一堆沒用的爛柿子!老子從沒見過這種速度!一個個東倒西歪,全是甭兵!我們隊長都不屑看,說是浪費他睡覺的時間!老子現在飯都沒吃陪你們玩完。還等什麼,三點鐘方向前進500米,槍械射擊!”我一看,步輕風果然歪在副駕駛室睡得正香,不禁樂了。能在九十六個人的辱罵中睡得如此安穩,非他莫屬。
隨着一陣陣磨牙的聲音,整隊全行500米,一排射擊位。我和95趴到射擊位,面前一堆槍械零件,我提醒了一句,“槍械零件多種。”95號點頭,示意明白了。
我裝拼成一把槍,又調整好準星,一連十發子彈激射出去,立即有人報靶,全中靶心。我站起來,發現很多人人還在拼裝槍械。95號十發子彈出去,報靶,十中靶心。報靶只報靶心數,靶心以外不浪費口水。
我們回到最初的出發地,那兒架起一排帳篷,我和95、96號分住一個帳篷。
95號對我說:“你真厲害,我跑步是我女子大隊排名第二,可你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一笑。
96號躺在被子下沒動,長長嘆一口氣:“我沒希望,撐一天是一天吧。”
一時間,我們都沒說話,在這裡,都看不到希望。
外面有人在吵,我們幾人都沒動,沒多少力氣去好奇了。
“太沒人性了,還不給水洗澡?”
“要條件?要條件就滾,回去告訴你的營長排長,那裡沒水洗澡,所以回來了!”石頭惡狠狠地說。
“我們不是你的敵人,是戰友!我要控告你們,你們根本就是刻意虐待!”
“去告去告!你們這幫爛柿子爛菜葉子,子彈不會因爲你洗了澡身上噴噴香就不打你!”
一下子靜下來。
步輕風出任務時一連好些天不回來,他們只怕從來沒有人去想洗澡這個問題,只想着如何滅敵,如何減少傷亡。眼前沒有水洗澡算什麼,就算讓我們吃泥巴樹皮,都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一旦進到這裡,這事常有可能發生。
我說:“睡吧,能多睡一時是一時,只怕半夜會叫醒。”
果然,半夜裡,哨子一吹,全體集合。
石頭只說了四個字:“武裝泅渡!”
97人像鴨子一樣撲向水裡。
當天晚上,我住的帳篷,96號人不見了。我和95號黯然,都知道她去了哪裡。石頭說過,有可能下一秒,這個數字就不要你了!我不知道,從昨天到今天,有多少人被數字拋棄。
第三天我們一行人回到蒼龍訓練基地,三天內,回來的選拔人員還有76個,淘汰了21個。
基地的訓練設備要安全全面。我們作爲選拔人員,比基地老隊員的訓練強度大大要強,我和95住一個房間,其餘男隊員是四個人一個房間。接下來的日子全是訓練,洗澡時間十分鐘,吃飯時間十分鐘,休息時間不定,半夜總是被尖銳的哨子叫醒,立即挺身而起,一邊穿衣一邊跑向操場,遲到要扣兩分,誰也不想丟掉這珍貴的兩分。
這天是個好日子,我終於有時間擡頭看看天的顏色,湛藍湛藍,真美。浮在天空的雲朵白得格外優雅,我想起了身着白色西裝的舒生,他此刻正在彈琴嗎?我不禁微微笑起來,好像看見他在說,姐姐,我們一起加油。收回眼,感覺有一束目光炙熱地看着我,我迎上去,卻見步輕風站在直升飛機下,作戰服被機翼颳起的旋風吹得啪啪作響。他朝我這邊望着,我知道他在看我,自從考覈開始,我們一直沒有說過話,更別說在一起,這麼多項目,這麼大的強度和難度,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想他了,因爲我知道,他總在我身邊。
我們一行人上了飛機,步輕風坐到了付駕駛室,匕首和我們坐在一起,我眼睛一低,坐到靠機倉的地方。不見石頭,只見匕首,又是飛機,很明顯,是空降入水。飛機開到一片水域,匕首基本是斜着眼睛看着我們,和石頭一樣,臉上盡是那種讓人恨得咬掉一塊肉的不屑和輕蔑。
步輕風喊了一聲:“二十米了!”
機艙打開,隊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往下跳。匕首上去一腳,一個隊員躲閃不及,只得後退,哪知後面正是機艙門,身子直直地往水下摔去!匕首眼睛都不眨,又看着另一個隊員,另一個不等匕首擡腳,一個猛子紮下去,匕首笑了,“果然要踹!愣着做什麼?跳啊!”幾個人連續竄出去。
95號臉色有點白,不住往裡縮,我嘆了一口氣,這麼多天來,95號表現一直很好,千萬不能在這裡卡住了。我站起來,走到機艙口,跳下去,身子翻了幾個翻,以跳水運動員入水的姿勢,手合十,先入水,這樣的姿勢可以減少水的壓力,身體不會被水打痛。爬向岸邊,看見95號終於撲了下來,我皺眉,橫向撲下,身子必定會被水打痛,不由喊了一聲:“側翻90度,直線入水!”但來不及了,95號身子翻了一下,還是沒能直線入水,斜斜倒在水裡。我一看不好,撲到水裡遊向95號。
沒等我接近,步輕風跳下來,我看呆了,那動作優美利索,如一條飛魚入水,翻騰,浮起,手一撈,將95號仰面挾起,送到岸邊,我跟着游回來。95號沒大事,只是神色沮喪。我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連續下來的訓練,逢山爬山,逢水涉水,逢溝跳溝,逢牆翻牆,逢鐵絲網就鑽。在泥濘中,在臭水中,在烈日和暴雨下,在水槍下,在老隊員的槍林彈雨的圍追堵截下,我們成了一羣機器人,但身邊的人還在日益減少,由76成了53人又成了31人。
有一次我手下一滑,從四米高的牆上落下來,屁股着地,摔得我好幾下都沒有爬起來,以前跟我說過話的38號從我身邊過時小聲問我有沒事,拉了我一把,立即傳來步輕風嚴厲的聲音:“不行就退出,不要耽誤其他隊員!”
我搖搖手,讓他走,吸口氣爬起來,重新翻牆。新隊員和新隊員之間沒時間說話交流,一旦得閒,抓緊時間睡覺,老隊員對我們視若無睹,徹底透明化。教官口裡像潑了大糞一樣,出口就是熱嘲冷諷,95號曾說:“這他孃的全不是人!”
她告訴我,她是在一次演習中被這支隊伍征服的,她們整整一個團的兵力,全滅在這種隊伍下,戰術詭異,戰風彪悍,戰況慘烈,這支隊伍裡的人,個個精、狠、準、強,是她一直嚮往的,可哪知道來了這裡後,卻是這般情況,讓人失望到了極點。
“這豬狗不如的日子啊!”她狠狠地罵。
我沉默半晌,說:“你爲什麼不反過來想,他們只不過是口頭上狠一點,操場上毒一點,我們將來真正的對手,絕對比他們千百倍的狠,毒,惡。他們也許只是提前給我們打預防針。”
95號愣愣地看着我,“你是這麼想的?”
我點頭:“是的。我時時提醒我自己,要適應。”
95號不說話了,陷入沉思。
不過,從那以後,倒是極少看見她埋怨了,跌倒了爬起,失敗了重來,這裡沒有人同情你,除非傷到不能動,否則連醫務人員都不會看一眼,在這裡,除死無大事。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後,還要去上課,各種武器的分解和組裝、使用、保養,優勢和缺陷,各種作戰手勢和各種作戰環境,各種參數的考覈和各型坦克的射擊死角,各軍事強國的單兵作戰體系,北約制式的各種作戰語言和地圖描繪。等等,等等。
這裡的老隊員沒一個敢認我,喊到我時全是響噹噹的97號,扣分時絲毫不手軟,捱罵時一個樣,都是爛柿子爛菜葉子。我不在乎,我知道這些表情都是裝出來的,目的就是不遺餘力的打擊我們,讓我們奮起,他們堅信哀兵必勝。我還知道那些人,他們是多麼可愛,多麼值得崇敬,值得你把後背交付出去。
比較讓人鬱悶的是這畢竟是一個男性世界,說話做事很是粗獷,尿急了轉過身就能尿,尿完了才發現有隊裡有兩個女同志,頓時紅臉得像只爛番茄,才尿過的暢快又被憋回去了。
有一次訓練後就地休息,石頭隨意給我們訓練提示,說,我們蒼龍大隊的要的是那種能跑能扛能打能遊能射的尖兵。一句話說完,全場頓時靜下來,我的危機意識能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看着我和我身邊的95號。我眼睛的餘光瞟向步輕風,看見他一手撫額,頭低垂,肩膀卻是明顯地一聳一聳,再看小狼,他的牙齒在陽光下白得眩目,能閃瞎人的眼睛。還有狐狸,匕首,用手捂着嘴,一付憋得難受的樣子。
我面無表情,可95號這個大姑娘受不了了,猛地站起來,“報告。”
“說。”顯然石頭並沒有發應過來。
“能跑能扛能打能遊能射,射後面加個擊字會死啊!”
好像一枚流彈投進來,頓時炸開了鍋,那些憋着的終於憋不住了,敞開了笑,我偷眼看步輕風,發現他正在偷看我,我瞪他一眼,他轉過身走了,但我知道他還在笑,他要找個沒人的地方笑個夠。石頭窘了,紅色從臉漫延到耳根再到脖子,最後還是沒挺住,一甩手,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