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我不再去小樹林了,那兒不再寧靜了,儘管有些捨不得我的歪脖子樹。我將地點選在教學樓的頂層,那裡有一個男生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望着遠處,像一片雲,安靜而飄忽。只要是安靜,我都能接受,在離他最遠的斜角,我將手中的書墊在地下,盤腳坐下來。
那日我從小樹林回家,將自己關在房裡,爲了不跟木蘭碰見,我連晚飯也沒下來吃,王阿姨上來叫我吃飯,我說我肚子好飽,不想吃,此後就安靜了。說來也奇怪,自那日後,木蘭雖然眼光對我不善,但也不再當着人罵我,只有當小叔叔或者小叔叔找來的代替他教我英語的老師上完課走後,她常常氣不過,罵我一句“賤貨”,甩身走了,好像離得近一點就跟着賤了似的。
我的心情實在很好,英語又提高了,一點也不在意她的任何行爲。我不再逃課了,可是木北開始逃課,有時候半天不來,有時候一天不來,有時候回到教室,臉上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印跡,那些印跡我很熟悉,是被重力撞擊出來的。他惡狠狠地威脅我,只要家裡有人知道他逃課,就會要我的狗命!
我冷冷看着他,十四歲不到,年齡跟舒生差不多大,個子還沒我高,我已一米六八了,他頂多一米六五,也不是很健壯,雖然他每年暑假都被帶到軍中苦練,這是木家的家規,男孩必須有功夫,女孩必須懂禮儀,木蘭的禮儀我早見過,木北的功夫我也見過,想要我的狗命還要拼命練好幾年。這個在富貴鄉里長大的孩子,比我的弟弟舒生差遠了!我連打小報告的興趣都沒有。夏婆婆教訓之九,要選旗鼓相當的對手,纔會給自己以動力。就木蘭木北這小身板小性格小狠戾還沒資格成爲我的對手。
木北第十六次逃課時,老師打電話通知木隨雲。木隨雲一聽,立即派人到處找木北,找到後帶到木家,我回家時,看見木北雙手綁着粗大的繩子跪在庭院的石子路上,手上臉上還有鞭子抽打過的血痕。看見我時,他目露兇光,眯着眼睛盯着我:“易安之,你好樣的!我會讓你後悔的!”
我想說,不是我告訴家裡的,想想又閉嘴了,說了他也不會信,何必浪費口舌。我神色不變眼皮不擡,繞開他,進屋,上樓。我想,我必定逃不過一場怪罪。果然,王阿姨叫我下樓吃飯,並帶了木隨雲的話,不想吃,也要下來。
我坐到桌邊吃飯,反正這一頓跑不了,就不必要餓着肚子了,一夜挺長的。
“小北逃課這麼多天了,你爲什麼不說?”木隨雲語氣沉重。
“他說我敢報告家裡,就要我的命。”我輕輕回答。
“胡鬧!他說要你的命,就真要你的命!他是你親弟弟!你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墮落?”木隨雲拍着桌子。
“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墮落?殺人了還是販毒了?
“他居然跟外面的混混拉幫結派!天天在外打架!我讓你跟他一個班,就希望你們姐弟倆有個照應,你倒好,他逃課這麼久,居然一聲不吭!”
“爸,她大概巴不得小北成績差呢!你不知道,她現在的名次都在小北前面了!”學校的排名都會在校刊上貼出來,木蘭當然知道這些情況。
“安之啊,人競爭呢,要講究個方法,不是踩倒一方纔叫上,而是讓自己更高一層才叫上。”雪姨笑眯眯地教育我。
“我進步是因爲小叔叔教我外語,我原來只考二十幾分,現在能拿□十分了。”
“喲,還把小叔叔搬出來了。你以爲有他幫你,你就理直氣壯了?”木蘭嘲笑。
“你現在外語能考□十分了?”木隨雲口氣緩和了些。
“是的。”
“進步確實快,看來你和你小叔叔都下了功夫。你進步了,也要幫着你弟弟進步,我在家的時間少,沒空管他,他這個年齡,逆反心理特別強,你雪姨也難管。你就多幫着照看一下他,他要是不聽你的,你就告訴我。”
我暗暗苦笑,連雪姨都難管,我就好管?而且我若告訴你,讓你的鞭子沒頭沒臉的抽一頓就好了?
“安之啊,小北這樣,你這做姐姐的也是有責任的。當初,你爸爸可是把小北一手交在你手裡的啊,小北以前可從來不逃課的。”雪姨說。
“就是,自從你來了我家,連小北都跟你變壞了!”木蘭火上澆油。
我不看她們,吃飯,無聲喝湯。
第二天上課,班主任把木北叫去了辦公室,整整一節課之久後,才見木北陰沉着臉回到教室。大概從老師那兒知道了不是我告的密,纔沒叫上他幫派裡的兄弟取我的狗命,當然,逃課行爲有所收斂,偶爾還是沒在教室,聽說請了假。
我爲了能在初三時徹底和木北分開,不再隱藏實力,連續三次月考拿下年級第一。隱藏實力是我從小學就開始的,那時我帶着舒生讀書,爲了讓舒生更有動力,爲了讓爸爸媽媽更開心,我在考試時從來不讓考分超過舒生,但也不會離很遠,舒生常常第一名,我就第三名第四名。爸爸媽媽都很高興,農村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兒子比女兒成績更好,更有出自息,做父母自然更高興。來到懷英學校後,同學對我眼光不善,我更加低調,目的就是讓人不記得有我這麼個人存在,最好把我當砂子當空氣。現在我的成績突然變好,存在感突然強了起來,落在我身上的一道道目光充滿懷疑和不屑,還有指責。連李月都不相信,她問:“木安之,你原來沒這麼厲害的啊,是不是得了什麼學習秘笈,可以拿出來分享啊。”
我忽視她語氣裡的懷疑,輕輕說道:“家裡請了家教,你們睡覺時,我都在做題目。”這話沒假,我做了整整三本英語試題。
“哦。”李月有些失望,她趴過來,湊近我的耳朵,“不是阮重陽幫你的吧?”
我皺眉,阮重陽?這跟他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們以爲是阮重陽暗中幫我?
我埋頭做作業,沒搭理她的話。一會兒,李月訕訕走開。
有人敲敲我的桌子,我擡頭,是班裡的學習委員趙敏,她的成績一直是全年級前五,我上去之後,她變成前六,此刻,她不屑地看着我:“聽說,你跟阮重陽的關係不錯,是不是他幫你拿了老師的試卷?”
“我跟他不熟。”我冷聲回答。
“你跟他不熟,他會幫你要試卷?”
“你也可以去要。你還可以去學校投訴我。”和她們說話很費力費時費口水。
“你以爲我不敢?我現在就去投訴你!”趙敏冷哼一聲,恥高氣傲地走了。
我看了一眼李月,她有些心虛,頭低下來,假裝做作業。旁邊有個女生幸災樂禍地笑:“有人慘囉,趙敏她爸每年在學校贊助一大筆,她要搞個人下來應該不難吧?”
立即有人接口:“要抄也要抄高明一點吧,連續三次第一,當人是傻瓜呢!”
又有人冷笑一聲:“活該!快點將她揪出去!丟人現眼!”這個聲音我聽出來了,木北。
下午第四節自習課,果然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班主任叫馮袖,是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她讓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茶,語氣比較隨和:“有人投訴你了,你應該知道是誰吧?”
我點點頭。
她拿出一本成績冊,指着上面的數據:“看起來確實不可思議,特別是英語,你上學期才考二十多分,現在九十多分。還有數學,物理,滿分,這在上學期甚至三個月前都是沒發生過的事。也難怪人懷疑啊。”她笑起來。
“老師,懷疑不構成我抄襲的證據吧?”
馮老師搖搖頭,語氣很遺憾:“如果別人一定要讓它構成證據,我是沒有辦法制止的,這裡是貴族學校。”她加重了貴族兩個字。
我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提醒我,如果那些人一定要說我抄襲,那麼,我必定就是抄襲,如果一定要開除我,那就必定會開除,除非我比那些人更富貴。
“我接受公開考試驗證,當場出題當場做。”我果斷說道。
“好,我也認爲這樣纔是洗清你的最好方式,而且,我從沒懷疑過你!”馮老師拍着我的肩膀,美麗的大眼睛閃着信任的光芒,在這一刻,我覺得充滿力量,我終於不再孤立無援。
不知是誰,竟然將我接受學校老師當場出題考試驗證的消息以大字報的形式貼在學校宣傳欄上,還有人貼上了我的相片,我認出,那相片是我剛進學校時,學校要相片存檔,我特意去照相館拍的,剩下幾張我夾在房間桌子上的玻璃下,卻沒想到被貼到這裡,還被放大了。
一時間,我成了學校的名人,每經過一處,總有人指指點點,有人公開指着我罵,“小偷!”“不要臉!”“敗類!”“滾出懷英!”,我課桌裡的垃圾和椅子上的釘子又多起來,書和本子莫名不見或者被撕爛。特別中午去餐廳吃飯,有人故意擠到我前面,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別的窗口沒人了,我的窗口還有很多人,我換一個窗口,又有一夥人擠過來,將我擠開。我坐回餐桌邊,冷眼看着他們,直到餐廳快沒人了,那些人鬧不下去了散去,我纔去窗口打飯吃飯。給我打飯的是個年紀有點大的阿姨,她看了看四周,悄聲說道:“孩子,你怎麼得罪了那些活祖宗啊!以後得小心點,那些人,個個是閻王!”給我打了大大一勺肉,另外又加了一塊魚。我心頭一暖,衝她感激一笑,回桌慢慢吃飯。
有人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吃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了:“我說,你怎麼那麼傻呢?這種侮辱的條件你都答應!”
“這不是拜你所賜嗎?如果你肯離我遠一點,我會招來這種麻煩?”對阮重陽,我客氣不起來。
“這他媽的是誰在中間作怪?讓我揪出來,我要她好看!”阮重陽拍着桌子吼。
“如果你還繼續坐在這裡,這件事過後,還會有事。”我冷冷地提醒他。
阮重陽不拍了,一聲不響地坐着。肉很好吃,魚也很好吃,我的胃口很好,一盤飯菜,雖然有點冷,我全部吃光了。將餐盤送回餐車裡,我擦了擦嘴,沒看阮重陽一眼,徑直走向大門,突然背後傳來一聲巨響,明顯是椅子砸桌子的聲音,我沒有回頭,從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