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婆婆番外(二)
夏天碧大哭不止,尖叫着,“不,不,我不走,要死要活我們在一起!”
夏閒落突然厲聲,“我要你一人逃走,是有任務交給你,夏天碧,你聽好。”
夏天碧止住哭聲,但止不住眼淚縱橫,她強忍着悲痛,乖巧地說,“爺爺,您說,我聽着。”
爺爺湊到她耳朵旁邊,壓低了聲音,“大院書房有一套《津縣誌》,分上下兩冊,每冊裡藏着半張藏寶圖,合成一張。你去將兩本書帶走,寧死不要讓它落到他人手中,它是我父親你曾爺爺傳下來的寶藏,這麼多年沒人知道,現在突然傳出消息,絕對是有心人想借機奪寶!記住,寶藏絕不能丟!你走了後不要再回來,寶藏埋在青山鎮的青山村,以後將它傳給你的後人,還有,在書架的第三個格子裡,有一個夾層,裡面有一筆錢,你拿去......”還沒說完,夏閒落口中血一涌,鬍子被鮮血浸染,聲音低下去。
原來,原來真的有寶藏!
“爺爺,爺爺,您不要死,不要死!”夏天碧來不及多想,抱住爺爺的身子大叫。
“天碧,聽爺爺的話,馬上走!”父親氣息微弱地說,“走,不要管我們,如今我們祖孫四人能死在一塊也不寂寞,孩子,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夏天碧搖頭,大哭,“我不想走,不想走......”
“不走也得走,爺爺的囑託你得完成,你想讓他死不瞑目嗎!?”父親盡最大的力氣爬過推她。
夏天碧看着父親,又看看母親,兩人的眼睛裡全是期盼和懇求,走吧,走吧,孩子,走得遠遠的,不要回來。
夏天碧再看看爺爺,他還吊着一口氣,眼睛鼓着,手指窗外,嘴脣抖動,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但那神情那動作,卻比說的話更急迫,走,快走,再走來不及了!
夏天碧最後看一眼弟弟,他已經沒有呼吸了,臉上蒼白,眼窩凹進去深深一個窩,可以放進一個雞蛋,手指鐵青,如鋼絲一般彎曲着。
夏天碧記起那個夏天,他拿着棉花糖遞到她的嘴巴邊上,說,姐姐,姐姐,舔一口,舔一口,爺爺睡着了。
夏天碧眼睛裡突然噴出仇恨的光芒,她狠狠地的擦乾眼淚,再次望一望躺在潮溼土地上的四個人,他們全是她的親人,她的祖父,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弟弟。如今,他們有的死了,有的正在死去,而她,卻面對茫茫的黑夜,救不出一個人。
夏天碧用衣服將手肘處包起來,走到窗戶前,窗戶是木質的格子,看那枯舊的樣子已有些年月,夏天碧提起手肘,左右發力,一下,兩下,窗戶中間的木格子斷了。夏天碧縮起身子,從小小的斷格處鑽出去,投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還在前天前,夏天碧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有恩愛有加的丈夫,有慈祥關愛的父親,有嚴厲卻疼她的爺爺,有溫和乖巧的弟弟,幾天後,這一切,她全部失去,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夏家小院門外還有人守着,一左一右。夏天碧沒有驚動他們,悄悄從後院翻牆而入。她在這裡長大,這裡每一處的物件她閉着眼睛也能找到。黑暗中,她摸進了書房,憑絕對的熟悉,找到了兩本書。
她想起小時候,她指着《津縣誌》問爺爺,這裡都寫什麼呀。爺爺笑着說,這裡寫着寶。小小的她會扁扁嘴,爺爺就知道騙她讀書,說什麼書中自有顏如玉啊,書中自的黃金屋呀,傻傻的天藍就被爺爺騙到了,天天讀書,在裡面找顏如玉黃金屋。她纔不信,她纔不要天天讀書,天天練功就累死了。
現在她才知道爺爺的意思,裡面寫着寶。
夏天碧沒有聽從爺爺的話,“兩本書全部帶走”,她隨便抽了一本,藏到身上,又打開第三格子裡的夾層,找到一個厚厚的布包,她小心藏好,貓着身子,在黑暗的掩飾下離開。
夏天碧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報仇!但此劫浩大,到處是運動,仇人到底是哪個?夏天碧想起爺爺的話,有心人奪寶。你不是要奪寶嗎,我給你留下一條線索,半張藏寶圖應該夠你找到津縣來,我就在津縣等着,你來取寶,我取你人頭!
夏天碧成了一抹幽靈,飄蕩在青山鎮一帶,她不敢公然露面,她沒有忘記目前的身份,逃跑的犯罪分子。在躲躲藏藏間,在暗無天日間,她過了幾年,終於迎來了全國大天明,文.化.大.革.命結束。好消息接踵而來,全國各地冤假錯案相繼平.反。津縣的冤假錯案平反也進行得如火如塗。
夏天碧沒有露面,她的仇人一日不露面,她就不能露面。敵暗我明,誰先露面誰先失去先機。
親人埋骨的地方沒有,據說當年夏家人死後,被一輛貨車送走,車上還有其他被害人,也許在哪個不知明的地方被坑埋,或者在火爐裡化成了一股青煙。
一個朦朧的月夜,夏天碧潛進了夏家大院,大院早已解封,可是院裡無人,裡面破敗不堪,齊腰的野草,齊足的枯葉,躲藏在附近的野貓的嚎叫,夜間陰涼的風,都見證着這個地方的荒蕪和蕭條。
荒煙漫草的年頭,兵荒馬亂的年頭啊!
屋裡幾乎被洗劫一空,特別是書房裡的書,無一本留下。空蕩蕩的書房,月光落進來,一層陰陰的白,像一層長了白黴的腐爛的肉,扯一下卻發出生生的痛。
夏天碧收拾眼淚,這幾年,她的眼淚都流乾了。她收拾了幾件親人們穿過的破爛的衣服,徹底離開了夏家大院。
她偷偷去了路文哲的家,不談舊情,不思過去,不詢問,不要答案,只是想見一見。
她見到了路文哲,不止他一人,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孩子看起來有三歲,而當年夏天碧簽下那張離婚書的時間距離現在只有四年。夏天碧心裡一顫,她提醒自己,不要想,不要去找答案。
一家三口在自家門口納涼,路文哲抱着孩子在腿上,跟他玩你拍一我拍一的遊戲,那女人笑着在他身邊打着扇,這時的月光有了不同的含義,照盡一家的幸福與溫馨。
夏天碧心痛非常,這一幕如刀子一般深深刺痛着她的心,她不想再看下去,悄悄地準備離開,突然,她聽到那個女人在問,“文哲,你娶我有沒有後悔過?”
“美秀,娶到你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路文哲溫潤如玉的聲音傳出來。
就是這個熟悉的聲音,曾叫過她夏天碧世上最愛的人,最美的人,曾說過她是他前個修來的福氣。
原來溫潤如玉還可以噁心到如此地步,可以滿嘴謊言說着人間的大愛,做個人間道貌岸然的謙謙君子。
夏天碧握緊了手掌,指甲陷入掌心,卻疼不過左胸那處曾經充滿愛的現在被狠狠刺傷的地方。
“那你有沒有後悔那樣對待夏天碧?”那個幸福的女人繼續問。
“唉,當初揭發她家我也是沒辦法,要不然我一個臭老九就會被打成黑五類,我若打成黑五類了,還能和你在一起嗎?”
仿若晴天一霹雷,擊中了夏天碧,他揭發?夏家有寶藏的事是他揭發的?
“你不怪我爸爸就好,他就是看中你的才氣,不忍心你被夏家牽連,纔想出讓你明哲保身的辦法來,他是一心一意爲你好,還把我嫁給你。”女人柔聲道。
夏天碧眼睛裡噴火,原來早就勾結了!
“我哪會怪爸爸,感激他還來不及,要不是他老人家,我哪有今日。”
“對了,文哲,那夏家也沒人了,大院一直空着,你也曾是夏家的女婿,不知道能不能把那大院接過來?”
“美秀,這樣不好。我和她是離了婚的,沒這個道理接收。”
“讓我爸爸出面,這事你別管就是了。”女人的聲音變得堅定,男人果然不作聲了,像條乖巧的狗。
女人的聲音又響了,“當時傳言夏家有寶,到底有寶沒有?”
“不知道,夏天碧也從沒跟的提過夏家有寶,也許防着我吧。笑話,我一讀書人,會要她家的寶?”
如果夏天碧不是要報仇,此刻她就會跳出去將路文哲打個生活不能處理。她到底是潛伏得久了,有了忍性,小不忍則亂大謀,和家仇比起來,這種算計不算什麼。今日得到了答案也好,她終於沒有任何牽掛和顧忌,終於可以心如死灰,心如鋼鐵。
她踩着月色而去。路文哲,我還會回來的。
她找到一個可靠的親戚,是她媽媽那邊的人,夏天碧將一包衣服交給她,又給了她一筆錢,讓他幫着夏家人建一個衣冠冢。委託好一切,她去了青山村,在那兒買了一間舊房子,內內外外收拾一番,住下來,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偶爾她會潛進津縣,找可靠的人詢問當年的情況。可沒有發現有用的消息,她想到了那夜路文哲的女人說到她爸爸,這個人在這件事中起了推動作用,也許他知道點什麼。於是又一天晚上,她用一條圍巾包住了臉,偷偷找到了那個叫張金富的一臉麻子的男人。
張麻子從一間小酒館裡出來,紅臉紅耳的,剔着牙籤晃悠悠地走在路上,行到僻靜處,夏天碧閃出來,將他堵在牆角,低聲厲喝,“張金富,當年夏家一家被滅,如今是你還債的時候了!”
張金富一聽夏家人,嚇得腿一軟,酒醒了一大半,當年夏家人慘死,他是知道的呀,當下哆嗦着,“不是我,真不是我,我只是讓路文哲將夏家有寶的事傳出去,然後讓他跟夏家那個女兒離婚,再沒做過其他了,真的,我沒害死人啊!”
夏天碧沒想到這麼一訛這麻子就說出來了,繼續追問,“你爲什麼要路文哲傳播那消息?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也是被逼的,上面讓我這麼做,一定要讓紅衛兵相信夏家真的有寶,要讓人相信,只有夏家自己人傳出纔有人相信,所以我才找上路文哲,路文哲處境也不好,我答應幫他,並願意將女兒許給他,所以他就答應了幫我。我只求你不要找我,我沒有害死夏家人,這麼多年,我一直很害怕,死了那麼多人啊!”
“上面讓你這麼做,上面是誰?”
“我不知道,只知道是B城派來執行文.革命令的人。”
“夏家書房裡的書都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聽說是上交了。”張麻子已經軟到地上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做了虧心事,以爲今天就要遭到報應了。
夏天碧看着這個猥瑣到了極點的生命,她沒動他一手指,悄悄來悄悄走了。
又過幾年後,津縣來了一位新縣長,叫木隨雲,B城來的。這個B城兩字觸到了夏天碧敏感的神經,她開始時刻注意着這人的動向。
這人在津縣大搞土地改革,首先竟然是遷墳,第一批目標竟然是包括夏家衣冠冢在內的一些大戶羣墓。
夏天碧相信這人有問題,一到津縣就瞄上了夏家的墳墓,難道是認爲夏家寶藏藏在墳墓裡不成?但她又不敢絕對肯定這人是不是針對她,她不殺他,但必須趕走。於是,夏天碧暗中聯繫了一批被損害利益的同夥,對這位新來的縣長施壓,施壓不成就暗中買通地痞混混對他的妻兒進行威脅,偷走了他纔出生的女兒。
木隨雲終於妥協,離開津縣,那個才生幾天的孩子被送了回去。多少年後,夏天碧才知道這一動作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後來幾年津縣沉入寂靜,再也沒有與B城有關的人出現在這裡搞大動作。夏天碧在青山村過着寂靜的生活,她想,就讓她和這批寶藏一起沉入到這塊土裡吧,也算盡了自己作爲夏家人的那片忠心。
打破她沉寂生活的是兩個孩子,姐姐叫易安之,弟弟叫易舒生。多麼驚人的相似啊,強悍無比的姐姐,瘦弱多病的弟弟,不同的是,這位姐姐比她要合格得多,像只母雞護小雞似的護着弟弟,雖然她自己看起來不比弟弟多少。
夏天碧坐在門裡,眼睜睜地看着姐姐爲保護弟弟被一羣孩子打,弟弟撲上去護姐姐,自己暈過去,姐姐抱住弟弟哭喊着,一張沾滿泥塵的小臉被眼淚洗成一張大花臉。
夏天碧那顆死寂的心終於有了一絲絲波瀾,她想,她有能力讓一位姐姐保護一位弟弟,去做自己曾經沒有做到的事。
她收了那個女孩爲徒,並將祖傳的鞭刺傳給了她,這個孩子果然沒讓她失望,爲了保護弟弟,日練三九,夏練三伏,起早吞黑。夏天碧欣慰地想,要是爺爺看到她收了個如此勤奮如此聰明的學生,不知道多高興,比起自己當年習武,這女孩不知道強了她多少倍!
如當年爺爺所說,可以學不來夏家功夫,但必須懂得夏家功夫的精髓。二十歲之前的夏天碧學習不勤奮,她只做到爺爺的一樣指標,懂得精髓,那場滅門的災難後,夏天碧躲在青山村的屋裡練習夏家功夫,她要加強本事,手刃仇人。多少年過去,她沒等來仇人,卻等來了一個頑強的孩子,這個孩子,讓她明白了生命裡還有另一種溫暖。
夏天碧將自己一身功夫全部傳授給了安之,她相信,不用等很久,安之一定會超出自己,夏天碧由衷高興,自己雖然無兒無女,可夏家功夫有了傳人,而且這傳如此優秀,爺爺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安之離開了,沒想到那孩子不是易德成的親孩子,離開也好,這地方不能困住她,安之,當屬於龍歸大海,虎踞平原,她品性、功夫和聰明程度都屬於上乘。她不怕安之會吃虧,可是,她真捨不得啊。
安之走後的第三年,舒生病徹底好了,去找她姐姐,夏天碧將那本《津縣誌》交給了舒生,叮囑此書親自交到安之手裡,她也要走了,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到這個讓她牽掛的孩子,將書交到她手裡,就好像將鞭刺交到她手裡一樣,她內心從沒有過的輕鬆,夏天碧想,有些事不必等待了,她不用再潛伏,她要主動出擊。
這些年,她已查出當年從B城過來的人叫方招,她要去B城找方招,要討回夏家的東西,書,命。
她去了B城,多方打探,找到了方招,事隔多年,方招已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方招對夏天碧的到來既驚訝,又如釋重負,方招對她說了當年的事,原來那天晚上夏天碧打破窗戶逃出去,方招知道,卻止制人去追,就此放過了夏天碧。
方招說出了他的幕後主使人木慈。至於具體爲什麼要這麼做,他不知道,方招作爲一警衛員,只聽於命令。爲了忠於命令,他讓人放出夏家藏寶的消息,逼使夏家人交出寶藏,卻不想夏家人如此剛烈,寧死不屈。方招帶着夏家人已死的消息和一車書回B城覆命,內心卻受到良心的譴責,終於一個人遠走他鄉,一生未娶。
還剩下最後一章,19號發佈,《風裡狼行》將全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