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很靜,雖然還是夏天,但下午五點鐘的太陽早已被樹葉濾去了熱氣,星星點點落到滿是樹葉的地上,真的好看,像滿地的野生小菊花在風裡點頭一般。
這裡是懷英中學的後院。懷英學校是b城最有名的貴族學校,分爲初中部和高中部,剛來學校時誰也不認識我,誰也不願意認識我,就一個人到處在校園裡逛悠,校園很大,但幾乎發現每個地方都有人佔據,只有校園後的那片小樹林,用一堵一米來高的紅磚砌成的圍牆圈起來,很明顯地表示,此地禁止進入。那垛圍牆的高度,對我來說,一點也不是問題,我一躍而入,從那一躍開始,此後,我幾乎每天都要躍上一回。
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有鳥叫,有野花香,風吹過來,涼爽,清新。我在一棵歪脖子樹躺下來,歪脖子樹不高,幾條大大的枝椏朝東南斜斜伸開,我幾下就攀上去,朝枝椏上一躺,腳抵上另一條樹枝,將手中的書本朝臉上一蓋,就可以睡個好覺。清靜,舒適,自在,在b城,只有這個地方纔真正讓我放鬆,特別是落在地上的那一朵朵小太陽,多像青山村路邊的小野菊,最是親切。
我正昏昏欲睡時,卻被一陣聲音打斷,我立即凝神,聽出是一個男人粗重的喘氣聲和一個女人近乎哭泣的shengying,我腦子裡迅速閃過兩個字:打劫。正要跳下樹枝,卻聽到那女聲在喊:“重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聲音帶着興奮與顫抖。
我聞聲,立即按住自己不動了。因爲我聽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木蘭,木隨雲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親姐姐,雖然她從來沒承認過我這個山溝溝裡冒出來的窮鬼、騙子,但流在血管裡的血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這是她的憤怒,也是我的無奈。
我還差幾個月就滿十五歲了,儘管我在半年前還是個一直生活在窮山溝溝裡沒見過世面的山裡妞,但此刻那一男一女的喘息和叫喊,我還是能明白他們在做什麼。我連呼吸都變得輕微起來,只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片樹葉。
男子的呼吸越來越粗,伴着一聲低吼,木蘭突然重重叫了一聲,沒再發出那種曖昧的吟聲,開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說實話,此刻我沒有覺得羞愧,只是覺得緊張,萬一木蘭發現了我,只怕我後面的日子更不好過。可是時機和命運的不可預測性常常在生命裡傾訴着一種可能,越怕什麼,幾乎就越會發生什麼,就在我祈禱他們快點完,快點走時,大大一陣南風吹來,樹枝搖晃得厲害,蓋在我臉上的書本居然很不聽話地掉到地上,發出“呯”的一聲響。我呆住了。
“誰?”木蘭立即跳起來,倒是沒聽到男人的聲音。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動作,這是我和木蘭之間一慣的姿勢,她罵我,我沉默。她罵得厲害,我沉默得厲害,只在有一回,她伸手想打我,被我抓着她高高舉起的手順勢推了一下,就坐到地上去了,隨即,她又哭又鬧,向爸爸木隨雲告狀,事後,又向爺爺木伯恩告狀,木隨雲教育了我,說我要友愛,要有同胞姐妹之情,我沉默。木伯恩倒沒有說什麼,只是說了一句,好好讀書。我還是沉默。
木蘭顯然不甘心沒人回答她,跑到樹下撿起了那本書,可能看到了書上的名字,她的分貝驀然提高:“易安之,你這個賤人,你居然在這裡監視我!給我滾下來,滾下來!”她開始發瘋地搖樹。
我很想提醒她,除非砍了這棵樹,否則,你是搖我不下來的。一想又閉嘴了,這一提醒,只怕更激怒她,誰偷情被人撞見也不會平靜。不對,怎麼那個男人一直沒有作聲呢?平靜得不像是偷情,倒像是坐車。
我見她頭髮零亂,臉色紅豔,眼睛裡閃閃冒火,胸脯氣得一伏一伏的,像只憤怒的野貓,只怕不下來這事無法平息,而且,這裡是學校,她可以不在意,我還得在意,於是從樹上跳下來。我一跳下,木蘭一手抓住了我的衣服,一手往我臉上招呼,口裡還在罵:“賤人!小偷!敢監視我!你給我滾!我永遠不要再看到你!不要臉的窮鬼,賴我家不走了!”
我抓住她的手,不讓它落在我臉上,然後安靜地看着她罵。光從外表看,其實她很漂亮,如果嘴脣不塗得太紅,睫眼不畫得太深,臉上的腮紅不打得太濃,憑她小巧的嘴,大大的雙眼皮眼睛,挺直的鼻子,秀氣的瓜子臉,絕對是個美人,她的身材很好,高挑修長,穿一身白色長裙,不整齊,肩膀上肉色內衣的帶子還在外面,裙子上沾着小碎葉子。我又將目光移到男人身上,那男人自我的書掉落地上一直到現在,站在原地不動,慢條斯理地整齊好自己身上的衣服,拍了拍身上的葉子,然後雙手往褲袋裡一插,靠在一棵樹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們,臉上似笑非笑,看戲一般。
我收回目光,湊近木蘭,輕聲說道:“如果不希望那男人看戲,你就不要鬧了!”
木蘭顯然很在意那男人的看法,一愣,居然真的軟下來了,被我抓着的雙手不再掙扎。我鬆開她的手,從地上撿起我的書,拍了拍,擡腳就要走。
“你給我站住!”木蘭大喝一聲,很不甘心就此放走我,“我木家出錢讓你進貴族學校,你不讀書卻來監視我,你以爲我木家的錢是這麼好拿的!你爲什麼不滾,你看看,木家有誰喜歡你?你真以爲你是木家的孩子?不要臉的東西!”
我沉默,她說對了,木家確實沒人喜歡我,最明顯的就是我這位親姐姐木蘭,還有一個親弟弟,木北。這是兩個跟我有血緣的人,出自同一個孃胎的人,卻是明裡最討厭我的人,最喜歡捉弄我的人,最恨我的人。只是,讓我滾哪呢?不是我不想滾,而是滾不了。
既然不讓我走,那我不走好了,我重新爬上樹,在我的樹枝躺椅上躺下來,繼續用書蓋住臉,恢復原來的樣子。
木蘭還在放聲大罵,我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不動手打我,我就懶得理她。我記得我七歲的時候養了一條叫虎子的小土狗,有一回,小狗居然咬了舒生一口,雖然沒出血,卻把舒生嚇得哇哇大哭,我抄起立在牆角的扁擔,一扁擔下去,虎子就趴下了。後來舒生抱着我,流着眼淚說,姐姐,你怎麼能跟狗計較,它又沒真咬到我。
木蘭在樹下搖了一陣,大概拿我沒辦法,咬牙切齒地喊:“易安之,我會讓你好看的!你給我等着!有本事你別回木家!”聲音漸漸遠去,林子裡終於安靜。
但我有些疑惑,爲什麼離去只有一個人的腳步,那個男人爲什麼不走?我全神貫注,靜聽周圍的動靜。夏婆婆教訓第八條:就算是睡覺,也要打開第三隻眼睛。
一會兒,有腳步向我走進,然後在離我差不多兩米遠的距離停下了,這些距離的概念也是夏婆婆教的,夏婆婆教訓第十一條:要隨時保持警惕,做到對對手所在的位置心中有數。
“你就是木家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男人似乎對木家領回來的女孩子很有興趣。
書繼續蓋着我的臉,我不答話。這個問題還需要確定嗎?剛纔木蘭罵我時,連和她家傭人吃飯的事都說出來了。
“我叫阮重陽。我出生在重陽節那天。”阮重陽絲毫沒在意我的不理睬。
阮重陽?沒印象。
“我是高三六班的,你呢?我猜應該是初二吧?”
原來跟木蘭同年級的,這麼說,這個男人應該是男孩,未成年。至於我初二,他不用猜,一定是木蘭告訴他的,畢竟十五歲讀初二的,在這個學校找不出第二人,我從小學開始,就是班上年齡最大個子最高的學生。我讀書啓蒙得晚,弟弟易舒生不能讀書時,我要照顧他不能離開家,直到他可以上學了,我纔跟着他一塊兒上學,弟弟六歲半讀書,我八歲讀書。我剛來到b城時,木隨雲問我有沒有上學,我說讀初一,笑倒旁邊一堆人,我那親弟弟木北笑得最兇,他十二歲,讀初一。木蘭也笑得兇,她十六歲,高二了。木隨雲就把我安排在她們同一所學校,說兄弟妹妹在一起好照顧,還將我安插在木北一個班。
“你叫易安之?比木安之叫起來好聽。”阮重陽還在自個跟自個兒說話。
“你爲什麼不說話呢?你說句話吧。”
“你有什麼困難呢,我可以幫你。”
“禮拜天有籃球賽,我能不能邀請你去給我助威?”
很聒燥,唐僧一樣,喋喋不休。看身材,至少一米八三,看面孔,桃花眼,嘴涼薄,很妖孽,又酷又拽又痞,正是讓木蘭她們尖叫的那一種男生。可眼下爲什麼這麼多話呢?不知道自討沒趣這個詞語此時正好用在他身上麼?
我慢慢拿開書坐起來,看着他,半晌,提醒他,“你褲子拉鍊沒拉好。”
阮重陽低頭一看,果然半截沒拉上,一點也不見尷尬地拉好褲子拉鍊,又對我展顏一笑。我暗自翻個白眼,跳下樹枝,指指他們剛纔激情過的地方,“她的衣服,你應該還給她。”木蘭自我書本掉下發出響聲,就找我算賬,最後氣沖沖地衝跑,都沒要去撿回內褲穿上。
阮重陽魅惑一笑,“她有很多,不在意少一條。”
“我在意。”我冷冷地說道。我在意這裡的寧靜打破,這裡的空氣變髒。
“回頭我讓她自己來拿走。”阮重陽笑嘻嘻地,絲毫不在乎我滿臉對他的嫌惡。
我不再理他,走到圍牆邊,用手撐住圍牆,力一提,躍了過去,不迴應阮重陽口裡發出“嘖嘖”稱讚聲。然後他又在我背後補了一句,“你不知道那邊有個小門嗎?你不是一直就這麼翻的吧?”
還有個小門嗎?倒是真的不知道,不過,這一點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