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出他語氣裡平靜中的憂傷,言詞裡淡然中的落寞,有些傷感。我對着窗口站立,窗外是一排筆直的水杉,它們給我風聲,卻不能給我一絲提示,到底要不要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眯起了眼睛,終於下了決定。
從房間的花盆裡掏出我埋在裡面的手槍,這是我藏槍的習慣地點,方便,隱蔽,在五元如此,到步家又是如此。將子彈上到彈匣,然後將它綁在我的手腕。這個部位可以讓我很方便很快地抽出槍來。走出門時碰到步閒庭,他一見我要出去,立馬攔住我:“要出去?”
我點頭。
步閒庭皺眉:“你最好不要出去,爺爺昨天不是說了嗎,讓你避一避。”
我說:“木川現在機場,他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當是成全他一個心願,也成全我一個心願。
步閒庭看着我,半晌,咬着牙,“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自己去。”外面的危險我不是不知道,可事有可爲,有不可爲,我得去送木川,步閒庭跟這事沒一點關係,不必走這一趟,弄不好,他有可能回不來。
無視步閒庭,我開出了我的蓮花跑車,一溜煙朝機場衝去。車上,我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好在一路無事。我慢慢走進了候機廳,眼睛不動聲色觀察四周,然後,我看到木川了,他孤零零地站着,身子挺得筆直,這是木家的家教,站如鬆,坐如鐘,他是實施貫徹得最好的一個,我記得當初的木北,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就算在老宅,也沒多少改變。他的腳下有一個小小的行禮箱,和他一樣孤獨,我看着,內心充滿憐憫和悲傷。
“木川。”我站在他身後喊他。
木川轉過身來,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安姐姐,你果然來了。”朝我小跑過來。
他站到我身邊,想抱我,又停了,雙手直愣愣地呆在空中。我伸出雙手,抱住了他,這是我自踏進木家的門,第一次擁抱他。
他有些激動,雙手抱住我肩膀,“安姐姐,我好早就想這麼抱你,可又怕你拒絕我。”
我苦笑,我怎麼會拒絕他,他是我走進木家,第一個看我時臉上不帶嘲弄,眼睛裡不含輕蔑的人,儘管那時,他不過是個孩子。“木川,我怎麼會拒絕你,其實我也想抱抱你,可又不敢。”不是怕他拒絕,而是怕有人懷疑我的動機。
“安姐姐,你不知道,我很羨慕舒生和木北,在學校,我曾經隔得遠遠地看到你們三人在一起,有說有笑很親密,那時我就想,要你是我親姐姐就好了,這樣,我媽也不會制止我親近你,你也不會對我那麼陌生了。我一直很佩服你,我總是想,我要像安姐姐那樣成績好,功夫好,那樣硬氣,自力更生。”
“木川,你已經很好很好了,不要學別人,做你自己就是最好的。”我摸摸他的頭。
木川搖頭,眼睛裡騰起霧氣,“原來的那個我,從來不是我自己,但我沒得選擇,我得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我自生下來就是一張紙,隨他們的要求去塗去畫,我這張紙沒有自主權,現在,我要給自己自主了,從此以後,我專心做我自己。姐姐,我一直很對不起你,如果沒有我的存在,我媽媽也不會對你和蘭姐姐和北哥哥那樣,你們是她假想出來的敵人,怕你們超過我,搶我的位置,她做了很多不應該做的事。姐姐,如果沒有我,這世界要太平多了。不過,我現在就走了,蘭姐姐沒去成的澳大利亞就讓我去吧,我不想呆在這兒,太難受了!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他們,不想他們來送我,但我很高興姐姐能來,我沒有遺憾了!你放心,以後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會很硬氣,很堅強,像姐姐一樣!”
我難過地摸摸他的臉,十五歲的木川已經比我高出半個頭:“以後,我會去看你的,我永遠是你的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保重自己。”
“我會的,姐姐。”木川突然湊到我耳邊,“姐姐,以後要小心,鬱家的事我媽恐怕會遷怒於你。”
“你照顧好自己,我不用你擔心。”
木川不住地點頭,開始後退,我沒有動,看着他離我漸漸變遠。他的嘴角一直掛着笑,那麼明朗,彷彿壓在身上的大石塊在一瞬間搬離了似的,這是我看見過的他最輕鬆的笑。我也微微笑起來,擡起手輕輕揮動。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大喊:“安之快閃!”我來不及辨別聲音,身子往右一偏,手腕上的槍到了手裡,可是晚了,我看見一顆子彈擦過我的臂膀飛進了木川的胸前,這顆原本射向我的子彈,在我避開後,直直地射向了木川。
我朝開槍的方向看去,只見候機廳的柱子後面人影一閃,步閒庭已經跑過來:“快走,這兒有陶哥!”果然傳來一陣陣嗚嗚的警笛聲。
我飛速跑向木川,努力抱起他直奔車裡,朝步閒庭大吼:“快,開車,最近的醫院!”
步閒庭衝進駕駛室,腳下一踩,車子急馳而去。
血從木川的身體裡流出來,只覺得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像一隻無助的小獸眼看就要化成泡沫,就要從這個世上消失,我從來沒有過的驚慌,急急地說:“木川,堅持住,你才說過的,要硬氣!要堅強!”
木川蒼白的臉竟然露出一絲笑容,這個笑容讓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舒生的那個笑容,都是如此脆弱,如此的悲涼。“姐姐,對不起,我不能像你一樣硬氣、堅強了!”
我悲傷地撫摸着木川的臉,“你可以的,可以的!以後你就跟着我,我們一起又硬氣,又堅強!”
“姐姐,我知道的,不行了,這是報應!我媽故意教唆蘭姐姐去害舒生的話,我都聽到了,可是我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事前沒有給你提醒,事後沒有揭發我媽,我不配跟你在一起,我是一個懦夫,憤恨現狀,卻又安於現狀,姐姐,對不起,如今這樣也好了,我終於可以徹底擺脫了!我媽算計一輩子,大概她永遠也想不到,她派來的殺手竟然殺了她的兒子,姐姐,你說,這不是報應,是什麼?”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如黑夜裡油盡的燈盞,眼看就要熄滅。
“木川,不要說話,你一定要堅持,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弟弟,是木家第一個對我好、對我真誠的人,你是我最初到這個城市的一道陽光,木川,堅持下去,做姐姐的陽光!”
“姐姐,我真高興我以前對你好過!”木川臉色越來越慘白,卻還在笑。
我抱住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車子終於停在醫院前,步閒庭第一個衝下去,高喊:“醫生,醫生,快點搶救!快點,胸口中彈!”
木川被推進手術室。我坐在室外,眼睛望着天花板,陷入急迫地等待,步閒庭一定要拉走我,我搖頭,我說要等木川醒過來。他沒有辦法,只好在一邊守着我。步隨雲和雪姨來了,是我通知他們來的,我知道他們擺佈了木川的命運,可他們終是愛他的,這一點,連木川自己也不能否認。雪姨第一個衝上來抓住我胸前的衣服,甩了我一巴掌,狠狠地喊:“死的爲什麼不是你?爲什麼不是你?”
我看着那隻手抓住我的衣服,看見那個巴掌落到我臉上,沒作任何反抗。此時的雪姨,只是一個喪失了兒子的母親。
步閒庭猛地推開了她,冷笑:“你派來的殺手卻殺了你的兒子,你現在滿意了吧?”
“易安之,你這個賤人!最應該死的就是你呀!爲什麼是我的小川!我可憐的孩子啊!”雪姨終於一邊罵我,一邊嚎啕大哭,聲音又悲又憤。
木隨雲沉聲低喝:“這是醫院,安靜!小川正在手術!”
雪姨的大哭變成了低泣。
木隨雲看着我:“你爲什麼和小川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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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出國,想見我一面,我就去了機場。”我面無表情,兒子今天出國,做父母的卻不知道,這得多失敗!
“難怪,難怪,他這幾天給我說的話那麼奇怪,原來他早就打算走了!”木隨雲腳下一個蹌踉,跌坐進椅子,用手撐着頭,一臉頹然。“他要我注意身體,不要太計較權利和金錢,要重視家庭和親人,甚至要我退休,把木家交給小北,讓我和他媽出去旅遊,安安然然過一生。他這分明就是走了不再回來了!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感覺!”木隨雲用手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他嗚咽着說不下去了。
我愕然,木川對木北說了出國的事,卻沒對他的父母親說出,絕對是怕他們阻攔,他說過,他要擺脫!
雪姨哭泣着說:“他也是這麼對我說的,我還罵了他沒出息!我的小川,你不要走,媽媽不再罵你,也不再逼你了!媽媽只求你好好的,小川,你不要走!”滿臉悔恨,只是,再多的悔恨還有用嗎?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雪姨和木隨雲急忙迎上去,我沒動,眼睛緊盯着醫生。只見醫生一邊取下口罩,一邊疲憊地搖頭,“對不起,我們已盡力。”
雪姨大叫一聲,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木隨雲軟軟靠在牆壁上,卻連靠的力氣都沒有了,沿着牆壁滑下來,坐在地上,目光呆呆的,傻了一般。我的心如掉進了冰窟,木川,那個真誠的孩子,那個努力的孩子,那個叫我安姐姐的孩子,那個跟我說對不起的孩子,他,再也醒不過來了!他說他對現實充滿憤恨,他要擺脫,他要自主,要重新給自己的紙塗抹自己喜歡的色彩,所以他要離開,卻沒想到,他離開得這麼徹底,這麼決絕,讓我無限悲傷和懷念,無限憤怒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