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忻州今年十六歲,是李景隆六十萬大軍中的一員,最普通的一員。
蔡忻州軍戶出身,一生下來註定就是要打仗的,無奈他從小體質就弱,根本不是塊當兵的料。但既然是軍戶,是不是那塊料都要從軍。
在家裡連新年都沒過上,蔡忻州就被徵集到了山東的德州,在那裡訓練了三個月,蔡忻州終於能舞動那杆重約二十五、六斤的長槍。
聽說明天燕軍就會殺過來,蔡忻州很害怕,他從來沒有打過仗,十戶說只要戰鼓一響就往前衝,看見穿跟自己不一樣衣服的人就殺,蔡忻州看看自己的手,殺人,太可怕了。
這一夜,蔡忻州緊張得一直睡不着。
相信白溝河兩岸近百萬人中,睡不着的人很多。
次日,蔡忻州在浩浩蕩蕩數十萬人擺成的長陣中,雙手握槍,站在第三排。
在他前面的兩排人,右手拿刀,左手拿着盾牌,盾牌是藤甲做成的,非常結實。
距離他們百米遠的燕軍,站在最前方的是騎兵,而後是藤甲兵和像自己一樣的手持長槍或大刀的步兵。
馬兒不耐煩地用蹄子刨着地,打着響鼻,很俱聲勢,蔡忻州倒是不害怕,都督平安早就告訴過他們,燕軍善用騎兵,如果用騎兵衝陣,前三排人放他們進來,後面的軍士用斬馬刀,專斬馬腿,騎兵掉下馬後,在亂槍殺死。
兩軍對峙了一會,燕軍果然派出了騎兵衝陣,蔡忻州緊張的手都冒汗了,看到己方大旗一動,迅速跟大家向旁退,耳朵裡充滿了馬蹄刨地轟鳴聲和燕軍的衝殺聲,身旁的人剛開始還很有秩序,但慢慢地開始亂了,看不出隊形,眼前全是人,耳內馬蹄聲小了,多了刀槍相撞的金戈和叫喊聲,蔡忻州聽不出那聲音在叫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是跟着人羣,別人他也跑,別人停他也停。
穿着不一樣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眼前,終於,一個人拿着一把大刀劈向他,蔡忻州嚇得呆住了,傻傻地看着迎面劈來的大刀,就在那把大刀劈到眼前時,蔡忻州覺得自己猛地被人拽了一下,拿大刀的人連人帶刀,轟然到底,蔡忻州這纔看到那個人的胸口被一把槍從後面刺出了一個洞。
“笨蛋!別不動!殺啊!”那人的身後出現一個人,對着蔡忻州怒吼着,又揮舞着槍殺向別人。
蔡忻州認識他,他是帶着他們訓練的十戶。
拽蔡忻州的人他也認識,是和他一樣的新兵,但長得比他結實多了。那人拽過蔡忻州,衝他笑笑,也殺向別人。
又有一個人挺槍殺了過來,蔡忻州這會學乖了,閃身避過,那個人見一槍沒刺到,並不死纏着蔡忻州,又去攻擊別人。蔡忻州環目四望,除了自己拿着槍站在,周圍的人都在拼殺,早前救了自己的十戶一個人對打兩個人。
蔡忻州一咬牙,挺槍刺向與十戶對打的兩個人中的一個,那人沒有防備,被蔡忻州刺中了小腿,單膝跪倒,十戶趁勢一槍,砸在那人的腦袋上,那人吭都沒吭,倒地而死。另一個人見十戶太兇猛,嚇得跳出了戰圈,跑了。
“乾的好!就這樣!”十戶丟下一句話,又投入另一場拼殺。
蔡忻州看着那人腦子裡流出紅紅白白的東西,極爲噁心卻吐出不來,忽然覺得腦後生風,忙向前一撲,正撲在那死人身上,死人的身體很柔軟,還是熱的,蔡忻州再也控制不住,張嘴一陣狂吐,連前一晚的殘渣都吐了出來。
胃裡舒服些,正要翻身站起來,空中灑下一片血雨,淋了蔡忻州一身,一個穿着和蔡忻州一樣衣服的人,脖頸中帶着一腔熱血,在蔡忻州面前躺下。那人一刀沒有砍刀蔡忻州,將他旁邊的一個人殺了。
看到蔡忻州還未起來,那人的刀又砍了過來,蔡忻州慌忙中舉槍一架,合身一個打滾,讓過大刀,爬起來撒腿就跑。
就是兒時聽老人講的地獄,也沒有這樣可怕,蔡忻州害怕極了,他要離開這裡,他要回家。
可是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蔡忻州認準一個方向,拼命地跑,但是周圍的人太多了,他總要避開飛過來的刀槍劍戟,總要拐彎、趴下、翻滾,到最後,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向什麼方向跑,沒有人打他,他也不打別人,有人打他,他能避就避,不能避就還擊,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身上受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傷,甚至也不知道他殺死了人了沒有,當他疲憊得再也跑不動的時候,他絕望的發現,他還在戰場中,空氣中依舊瀰漫着令人作嘔的鮮血味道,地上躺滿了屍體和受傷的人,喊殺和哀號聲充斥這耳膜,蔡忻州相信,地獄就是這個樣子。
跑不出去了,蔡忻州無力地躺在地上,看着一把卷刃了鋼刀砍向他的面門……
平安做先鋒,燕王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南軍的頑強抵抗仍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已經帶領着兩百多名騎兵衝了七次了,仍然沒有衝散平安的長陣,天色已過晌午,雙方拼殺了三個多時辰,人員傷亡都很大,跟在自己身邊的人折損了一半多,房寬的大腿也受了傷,草草地用一個撕下的內衣扎着。
朱能仍帶着前鋒跟平安拼殺,如果在撕不開平安的陣腳,朱能的前鋒折損將更嚴重。
燕王環目四顧,看不到郭英和吳傑的帥旗,朱隸還在有效地阻擋他們的進攻,只要想到朱隸,燕王心中總能浮出一絲暖意,以一萬對十萬,換成別的將領也許會覺得任務很重,但朱隸接任務的時候,就像讓他帶十萬人打一萬人一樣輕鬆。
一夾馬腹,燕王率先發起了第八次衝擊。
平安覺得今天的太陽像是粘在了天空上,紋絲不動。
還未到夏季,河邊吹過來的風雖然帶着血腥的氣味,卻仍是涼涼的,但平安的身上。汗水和血水已浸透了衣服,沉重的盔甲使得渾身愈發的燥熱,手中的鋼槍已挑折了七八杆了,燕軍仍如潮水般向他涌來。
早聽說朱能是員猛將,今天是領教了,無休無止的進攻,扔下一批又一批的屍體,朱能像被神靈控制了的戰將,不知疲倦地發起一次又一次進攻,自己的幾員大將全都折在了他的手上,平安也親自與朱能對陣兩次,不分勝負,雙方打得實在沒力氣了,退出戰圈休息片刻,重新再打。
平安不知道自己的陣勢還能堅持多久,這幾天訓練佈陣時,平安心底也猶豫過,他今天的這種佈陣方式是很殘忍的,將所有的新兵都送到了前面,中軍陣重於防守,一層一層地抵擋,新兵即使不敵,後面還有老兵撐着,但新兵卻無法逃跑,從最前沿到平安所在,中軍陣綿延半里,戰場上打起來根本不辨東南西北,圍在最核心的新兵,想逃出來,幾乎不可能,只能拼命的廝殺。
也正是如此殘酷的佈局,燕軍氣勢洶涌的進攻,始終沒有撕開裂口,但是,平安知道,就要擋不住了。
天快些黑吧,只要再堅持半個時辰,就算被燕軍衝破了陣勢,燕王是個謹慎的人,鳴金收兵後,必然會撤回河的北岸,到時只要讓西北部的守軍撤出,燕軍就會朝着西北方向撤退,就會路過侯爺郭英布下的火炮區。
朱隸帶領着一萬騎兵,阻擋着郭英、吳傑的十萬從西南過來的大軍。
靠一萬人抵擋十萬人,硬拼朱隸是不會幹的,他率領的是一萬名騎兵,是燕軍是核心部隊,是寶貝,不僅要擋住這十萬人,他還要發揮這支部隊的最大優勢,減少傷亡。
騎兵的優勢是什麼,機動。
尚未等到天亮,星星還掛在天空,朱隸就帶着一萬人悄悄地出發了。
朱隸的任務是攔截郭英、吳傑的大軍,按正常的思路,朱隸應該在他們的前方設埋伏,阻止他們前進,可朱隸反其道而行之,帶着一萬人連夜急行軍,繞到了郭英、吳傑的背後。
早春奔襲大同的那次訓練此時見到了成效,當郭英和吳傑正在迷惑前方的敵軍在哪裡埋伏時,朱隸帶領大軍突然在後方出現。
朱隸是個現代人,沒有打仗事先打招呼的習慣,萬人騎兵在十萬大軍的背後一出現,朱隸手中令旗一揮,騎兵如下山猛虎,瞬間就扎進了敵方的大營,郭英、吳傑毫無準備,倉促應戰,尚未紮好的陣型很快被朱隸的騎兵衝的七零八落,只能各自爲戰。
一旦沒有陣型保護,騎兵的優勢就充分發揮了出來,速度快,位置高,馬上的騎兵攻擊地面上的步兵很佔便宜,不過一個時辰,郭英和吳傑的大軍向東北潰退而去。那邊正是向白溝河平安大部的方向。
但朱隸並不擔心,向東北方向進發和向東北方向潰敗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進發是有組織的,過去,他們是一隻援軍,會對燕軍形成前後夾擊,是燕軍處於不利的境地,潰敗只是一隻敗軍,完全沒有戰鬥力,若朱隸引導的好,不僅對燕軍產生不了威脅,還可能給平安的大軍造成困擾。
所以朱隸帶領騎兵緊追其後,像驅趕一羣羊羣。
然而郭英和吳傑畢竟是老將,一開始朱隸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並不等於總能讓朱隸牽着鼻子走,大軍潰退十里後,郭英和吳傑已穩住了陣腳,迅速擺成龜殼陣,最外層是藤甲兵。
在藤甲兵的後面,朱隸看到了讓他難以相信的東西——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