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山聚義廳擺着歡迎宴。
因爲朱隸是王爺,正主人的位置空着,朱隸和吳晨坐在大廳的右邊,蓮花山三位當家的依次坐在大廳的左邊,與朱隸和吳晨面對面。
都說豪氣沖天的江湖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今天朱隸算見識了,朱隸和吳晨每人面前擺着滿滿一大海碗泛着琥珀色的紅酒,另外有四個大盤子,分別裝着野味和蔬菜。
朱隸正式認識了與自己交手的那名漢子,那人叫齊昕,一個並不張揚的名字,卻有一個很張揚的外號:威風。是蓮花山大當家的。
稱朱隸恩公的那人叫蔡忻州,是蓮花山二當家的。
還有一個讓朱隸糾結了半天的人姓石,叫石毅,是三當家的。朱隸之所以糾結,是因爲他覺得自己見過石毅,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了,見石毅的表情,似乎也見過自己,卻沒有上前相認的意思,反而目光有些躲閃,遠不如齊昕和蔡忻州來得坦蕩。
低聲問道吳晨,吳晨並沒有見過石毅。
“別再恩公恩公地叫,願意的話,叫本王一聲王爺,二當家的,本王實在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救過你,嘿嘿,不好意思,本王自罰一碗。”朱隸說罷,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氣喝了,看得齊昕暗暗稱讚。
酒桌上豪爽的人,通常性格也是極爲豪爽的。
蔡忻州忙也將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他卻沒所有朱隸好酒量,一碗酒下肚,臉龐倏地紅了,雙目也流露出酒態,頭腦卻還很清楚:“不敢讓王爺稱呼小人二當家的,請王爺叫小人忻州,王爺可還記得‘白溝河一戰’?”
朱隸點點頭,那是靖難頭一年的一場大戰,那場大戰的勝利樹立了燕軍南下的信心,可惜最終被盛庸和鐵鉉擋在濟南城外,歷時三個月後無功而返。
“小人那時是個新兵,根本不會打仗,白溝河那場大戰的第一天,小人就受了重傷,躺在岸邊的死人堆裡,小人不知王爺那天爲什麼那麼晚了,還會去死人堆,小人只記得當時拉住了王爺的腳腕,王爺看到小人後,就把小人帶回了營帳,讓軍醫爲小人醫治。軍醫後來告訴小人,如果不是王爺救護及時,小人這條命也撿不回來。”
岸邊,死人堆。朱隸想起來了,白溝河第一天大戰,南軍竟然使用了火器,使得燕軍在回撤時渡河緩慢,等朱隸最後渡過河,才得知當時是燕王的永樂帝仍然沒有回去,朱隸和燕飛分頭去找,朱隸找的是下游白天激戰的地方,就是那片死人堆。
在死人堆裡救過人嗎?朱隸沒什麼印象了,當時一顆心一直懸在燕王身上,生怕燕王出點什麼事,不過死人堆裡若真有活人,朱隸當然也不會見死不救。
蔡忻州跪拜的時候,朱隸就現蔡忻州沒有左臂,當然並沒有想什麼,山賊過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沒有左臂也很正常,此時再看蔡忻州的左臂,朱隸漸漸想起來了,蔡忻州的左臂是被自己砍下去的。
起身緩緩走到蔡忻州面前,朱隸伸手摸了一下他空蕩蕩的左袖子。
蔡忻州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白溝河大戰留下的紀念。”
朱隸卻聲音清楚地接了一句:“這條手臂是本王砍下來的。”
“王爺?”蔡忻州吃驚地望着朱隸,當時雖然重傷,蔡忻州也清楚並不是朱隸傷的他,雖然當時兩軍交戰,就算是朱隸傷了他,朱隸也沒有什麼過錯。
齊昕和石毅也不解地看着朱隸,蔡忻州參戰的那段歷史他們都聽蔡忻州說過,誰傷的蔡忻州沒有人知道,但一定不是朱隸。
朱隸無視他人的驚訝,語氣帶着落寞:“當時,這條手臂已經保不住了,若不砍下來,命也保住不,本王也想到了,少了手臂,就算能活下來,以後的生活一定會很艱苦,但當時還是就這麼爲你決定了,你不怪本王吧。”握着蔡忻州的空袖子,朱隸的心有些刺痛,這個空袖子讓朱隸想起成堆的屍體和哀嚎的傷兵。
“王爺。”蔡忻州推開桌子,雙膝跪下,硬朗的面龐流下了兩行淚,與第一次跪拜朱隸不同,那一次是感激,這一次是感動。
齊昕的眼睛也微微泛紅,一口喝掉面前的一大碗酒大聲道:“京王爺,我齊昕從沒敬佩過什麼人,今日聽了王爺這番話,我齊昕打心眼裡佩服您,齊昕除了會打架,沒什麼大本事,王爺若是不嫌棄,從今天起,齊昕就是王爺的人了,王爺您有什麼吩咐,但說無妨,就是赴湯蹈火,我齊昕若說個不字,就是孬種”
方纔是蔡忻州被朱隸感動,這會兒是吳晨被齊昕震動,與朱隸能大戰近百個回合依然平手,這份功力拿到江湖上是數一數二的,還說自己沒什麼本事,那自己這點武功算什麼呀,吳晨有點相形見絀了。
朱隸對齊昕的武功也甚是欽佩,在峽谷口齊昕對自己跪拜時,朱隸知道那是衝着自己的身份和這麼多年來也算名聲不錯的一份尊重,這種人物想收服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既然蓮花山這幾年來已經不打劫路人了,朱隸也沒有想到要收服齊昕。
乍聽齊昕宣稱以後就是自己的人了,朱隸也驚訝之餘也甚是欣喜,若有這種人幫自己,絕對如虎添翼。
只是朱隸不明白,自己對蔡忻州說的那番話,蔡忻州感動一下還可以理解,齊昕怎麼就會因此佩服自己了呢?
不過此時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這麼強的一個人能投靠自己,朱隸可不想錯過如此良機,趁熱打鐵,不能讓到手的人才再跑了。
朱隸轉身倒了滿滿一碗酒,目光灼灼地望着齊昕,豪氣沖天:“我朱隸何德何能,能得齊兄相助,真是幾輩子修來的服氣,齊兄,朱隸敬你,不要說什麼你的人我的人,齊兄不棄,從今以後兄弟相稱,朱隸佔些便宜,不問齊兄年齡了,朱隸的兄弟都叫朱隸四哥,齊兄願意,也可稱朱隸四哥,朱隸就稱齊兄一聲二弟可好?”
衆所周知,朱隸是當今皇帝的御弟,自從朱隸被賜封爲御弟後,無論對方年齡比自己大小,朱隸跟誰拜把子也不敢稱呼對方大哥,不然朱隸這關是過了,卻把皇帝放在何處?這個道理齊昕當然明白,齊昕只是想跟着朱隸,卻沒想到朱隸將自己視爲兄弟,能叫朱隸一聲四哥的人,這個世界上可不多,個頂個都是邊關大將。
若說剛纔齊昕是被朱隸的話感動而從心佩服朱隸,願意成爲朱隸的人,此時就不僅僅是佩服了,而是從未有過的感激,他一個小小草民,能得到一個王爺的如此重視,不計身份折枝下交,剛纔那句生死不計也許只是一時激動,現在可絕對會做到了。
正所謂,士爲知己者死。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這就是江湖漢子的豪情
“四哥”齊昕虎目蓄淚,聲音竟有些有些顫抖,雙手捧着滿滿的一杯酒衝着朱隸遙遙一敬,仰頭大口喝下,酒水順着下頜流過喉結。齊昕豪氣地用左手一抹,右手拿着酒碗“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酒碗摔得粉碎。
“我齊昕在此起誓,他日若做出對不起四哥的事,就如此碗”
朱隸不顧坐在一旁的吳晨一臉焦急的拼命使眼色,也一口喝下手的那碗酒後,啪的一聲同樣摔碎:“四哥信你四哥絕不負你。”
朱隸沒說與齊昕同樣的話,卻知道自己的這兩句話更勝餘重複齊昕的話,江湖上講究一個“義”字,講究一個“信”字,“義”是義氣的“義”,“信”是信任的“信”,齊昕對朱隸是個“義”,朱隸必然還齊昕一個“信”,齊昕說不會做對不起朱隸的事,朱隸就相信無論齊昕做什麼,都不會違背這一原則。無條件相信一個人不容易,朱隸這麼做,在齊昕心的震撼,覺不是僅僅“義氣”能起到的。
可以看的出來,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朱隸收買人心的手段,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僅僅幾句話,兩碗酒,就讓齊昕永遠會死心塌地跟着朱隸。
當然,能做到這一步,靠的是朱隸一項良好的口碑和朱隸真有一顆與兄弟同生共死的心。
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石毅也被這種肝膽相照的義氣所感染,抱起酒罈又爲大家滿上,雖然石毅長得比較弱,端起了酒碗也有幾分豪氣:“恭喜大哥與京王爺成爲結拜兄弟,石毅滿飲一碗,祝願大哥和京王爺兄弟情誼,萬古長青。”說罷一口氣將一碗酒全部喝了下去,不過片刻,略顯蒼白的面孔佈滿紅暈,看來也是不善喝酒。
朱隸聽了石毅的話,心卻是微微一笑,今晚最清醒的,恐怕就是這位石毅,刻意將我話的兄弟相稱變成結拜兄弟,還有一句兄弟情誼萬古長青,他是害怕我欺騙了他大哥,結拜兄弟有一句常用的話,不求同年同月年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當然最後誰也不會真的因爲結拜兄弟死了,自己就去自殺以求應誓,但有這一句跟着,總算是一個誓言。制約着結拜兄弟之間不要互相諂害。
朱隸卻也不在意,你現在不信我,時間總讓你信我的,只要齊昕不爲惡,我當然不會害他。
齊昕還處於興奮,沒有聽出石毅話有話,端起酒杯豪爽地說道:“謝謝二弟”說罷一擡手,又喝了一碗。
三、四碗酒下肚,齊昕臉不紅氣不喘,神態自然,朱隸暗讚一句:海量。
端起酒碗正想表示表示,坐在朱隸身旁的吳晨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搶下朱隸的酒碗,不顧朱隸凌厲的眼色,直言說道:“爺,你不能再喝了。”
齊昕朗聲大笑:“這位小兄弟放心,四哥就是喝醉了也無妨,我們蓮花山的房間不比城裡的差,四個若是醉了,就在蓮花山住上一夜,蓮花山晚上可是涼爽得很呢。”
吳晨急道:“我家爺不是喝醉那麼簡單,再喝會喝出人命的。”
齊昕一聽,關心地望着朱隸,輕喚了一句:“四哥。”
朱隸一笑:“沒他說的那麼嚴重。”說罷使了一招小擒拿手,吳晨還沒有來得及躲避,手的酒已經到了朱隸的手裡,一擡手,朱隸將一碗酒又喝了進去。碗口微微外傾,對着石毅眉梢一跳:“定不負石老弟所言。”
在吳晨搶過朱隸酒碗的時候,朱隸就注意到石毅臉上露出一分譏諷的笑容,雖然一閃而逝,卻沒逃過朱隸的目光。
齊昕這種人仗義、豪爽,眼光高,心氣足,憑着自身武功高強,什麼武林宗師,什麼王公將相,就算皇帝親臨,也不會被他放在眼裡,但一旦被他認可,絕對再無二心。這種人重諾言重誠信,一諾千金,自己重承諾,相信他看重的人也重承諾。
石毅則不同,他一方面有着種書生的傲氣,自視清高,另一方面有着江湖的圓滑,絕不輕信他人,對於好人,石毅也是個好人,你重諾,他也重諾,但對於玩手段欺騙的人,石毅也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當面相信你的話,背後覺得不會吃虧上當。
朱隸覺得,其實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石毅將齊昕視爲大哥,自然在有意無意保護他,對於齊昕今天的舉動,他雖不反對,卻一直冷靜地旁觀着,時刻防範着朱隸,這一點朱隸倒很可以理解,如果調換過來,朱隸相信自己也會像石毅一樣。
對於石毅,朱隸倒沒想過收服,不過想要在石毅面前證明自己對齊昕是真心結交,但那碗酒朱隸卻非喝不可,沒什麼,要個面子而已,你可以不相信我,卻不能看不起我。
但那碗酒下肚,朱隸的臉沒白,吳晨的臉卻白了,連冷汗都出來了,抓住朱隸的手緊張地問:“爺,你沒事吧。”
朱隸側頭一笑:“這點酒,能有什麼事?”
齊昕看着朱隸絲毫不遜自己的又喝了一碗,興奮地一拍桌子:“爽快來人,給四哥滿上,四哥,今晚我們一醉方休。”
朱隸朗聲大笑:“好四哥今天就捨命陪君子,來啊,把你們三位當家的酒都滿上。”
今天的酒甘甜綿純,喝後齒間留香,朱隸知道這是野果釀造的酒,酒量好的人喝時像甜水一樣,感覺不到酒力,特別是快喝,但這酒後勁覺得十足,像朱隸齊昕這樣喝法,普通的人醉上兩三天也是可能的。
朱隸倒不怕多喝,不僅他的酒量在哪裡,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也是吳晨攔着他,不讓他喝的原因。
吳晨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跪在朱隸面前:“爺,您要是還想喝,先把吳晨殺了,反正您要是出了差錯,夫人,聖上,國公爺都不會饒過吳晨的。”
吳晨這話說得太嚴重了,使得齊昕等三人都面色凝重起來,這麼看,朱隸再喝下去,確實不是僅僅喝醉的問題了。
“小兄弟,你這話什麼意思?”齊昕一臉肅容的問道。
“二爺。”吳晨絕對是個機靈鬼,朱隸既然稱呼齊昕二弟,他這叫二爺叫得也順口,吳晨明白,只有齊昕開口阻止朱隸喝酒,朱隸的酒才能真正給勸住。
吳晨這叫二爺顯然讓齊昕很受用,面色緩和的催促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
“我家爺早年傷了胃,這酒喝到今日這份上,在以後的三天三夜,爺已經滴水不能沾了,若再喝下去,吳晨擔心會傷到內臟,造成大出血。危及生命。”
朱隸不動聲色地聽着,悄悄觀察對面三個人的表情,果然齊昕和蔡忻州聽完一臉緊張之色,而石毅臉上開始是詫然,接着一片平淡,他還是不相信。
吳晨的話基本上沒錯,但不可否認,吳晨還是誇張了。雖然現在還沒有什麼反胃的感覺,那是因爲朱隸用內力壓着,而喝得快,酒力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朱隸相信用不了半個時辰,朱隸就算再用內力,也是壓不住的。
三天不能吃任何東西已成定局,不是不能吃,吃什麼必然吐什麼,初進南京城那年留下的病根,至今沒好,不管因爲什麼原因引起嘔吐,必然會三天內不能進食,不然會一直吐下去,也吃過很多藥調理,但一點用沒有。
若說吐成所謂內傷,就是胃出血,倒還不至於,就算胃出血,三天不進食,以朱隸自己的內功也能治癒,只是必然會對胃傷害很大,將來會不會因爲一點點不舒服就造成嘔吐,就不好說了。
每次出門前,沈潔都會再三叮囑朱隸不許喝酒,燕飛說的最多的話恐怕也是這句。如果真把胃喝傷了,吳晨會心疼朱隸不說,沈潔和燕飛知道,雖然不會對吳晨有什麼體罰,但確實不會給吳晨好臉色看,還可能不讓吳晨繼續跟着朱隸,這種懲罰對吳晨來說,比殺了他還難受。
“吳晨,起來,像什麼樣子?”朱隸沉聲喝道。
吳晨仍舊跪着,一動沒動。
“吳晨”朱隸聲調一變,臉色倏地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