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近八月的江南,不再有“梅子黃時雨”,常常會有暴雨。就說今兒吧,早上的日出讓人誤以爲是個晴天,到了下午,卻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來了。
江南的天氣,就像時局廟堂,真正琢磨透的,又有幾人呢?
這天李貌府上,突然來了個操京師捲舌口音的人,說找李貌有要事,李貌聽僕人說是京師那邊的人,就見了來人。
李貌和來人在客廳分賓主入座,門外大雨傾盆,“嘩啦啦……”地響個不停。李貌最近過得是膽戰心驚,這巨大的下雨噪音,掩蓋了兩人的話音,也掩蓋了李貌內心的焦慮。
“客從京師來?”李貌端起茶杯吹了吹。
來人道:“在下柳七,是受了京師一位老者所託,專程拜訪大人。”
柳七……李貌的嘴邊不覺出現一絲笑意,心道你用假名也就罷了,奈何弄了個宋朝人的名字?這時那自稱柳七之人從懷裡拿出了元輔周延儒的印信,李貌便笑不出來了。
李貌緊張起來,急忙從上座上走了下來,走到門口,對人交代道:“五十步以內,不得任何人靠近!”
“元輔有何事找下官?”李貌口氣急切,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柳七從壞裡摸出一支竹筒,從裡面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李貌:“他老人家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你去辦,希望你不要辜負他老人家的一番栽培。”
李貌雙手接過書信一看,確像元輔的手跡,既然是像,就不是元輔的手跡,但是模仿得非常之像,如果不是周延儒身邊的熟人,根本看不出來。
雖然李貌和周延儒不熟,但是當初楊嗣昌倒臺的時候,李貌通過門路投靠了新主周延儒,花了大量時間精力研究周延儒的喜好,這書法自然不會例外,所以李貌仔細一看,就看出了其中破綻。
李貌不動聲色,意識到此事複雜,暗自沉思。柳七以爲李貌是害怕信中所言之事,遂遊說道:“據元輔所知,趙謙和大人芥蒂很深,此事抓住了大人的把柄,恐怕……”
李貌暗自想,這人爲何要僞造元輔的手跡?莫非是個陷阱?
李貌先想到的是趙謙給自己下套,後來一想,那趙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了李氏各處要害,裡面見不得人的東西此時趙謙恐怕也搞到手了。李貌可是每年都要收李林貴好幾萬兩銀子,趙謙掌握了證據,要整死自己那是輕而易舉,根本犯不着下套多此一舉。
李貌覺得趙謙不太可能,而那元輔的印信確是真貨,李貌突然恍然大悟,這事定是元輔欲借刀殺人,將自己推向風口浪尖,不願意被人抓住把柄,書信怎麼可能是親筆手跡?
“下官明白了,可那些東西現在都在趙謙手裡,下官如何下手?”李貌依然不動聲色,不過此時他的心猶如掉進了冰窖,周延儒根本不信任自己,只想讓他做替罪羊,後臺沒有了,李貌如何不絕望?
柳七道:“元輔說江浙咱們的人很多,趙謙不可能沒處都全用自己的人,他的人手沒有那麼多。”
“是,是,元輔所言極是。”李貌將信紙放到燈上一點,火苗一掃,就變成了一堆黑灰,“此事全是我李貌一人所爲,柳兄請回稟元輔,元輔交代的事,下官一定照辦。”
柳七見李貌燒了信紙,頗爲滿意,表示了對元輔的忠心。實際上呢,在李貌眼裡,這假造手跡一點價值都沒有。
李貌突然中意識到,當初投靠周延儒,自己恩師的敵人,絕對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忠臣不仕二主,要是在以前,李貌這種幹法早就被整個文官集團唾棄了。明末社會風氣已經壞了,什麼廉恥操守早已被人拋得無影無蹤,利益纔是根本。當官高升,然後將權力轉化成土地財富,纔是明末的爲官之道。
但是李貌這種幹法,就算是在明末的此時,也是不可取的,上面的大佬真的會相信二臣?所以李貌醒悟了,投靠周延儒這步確實是爛招。
“哐!”
柳七剛走,李貌就將手裡的杯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僕人急忙進來收拾,又被李貌臭罵了一通。
李貌恨恨地想:周延儒,你把老子當猴耍,老子倒要看看,誰玩得過誰!
整垮李林貴,趙謙這一手確實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李貌是心驚膽顫了,心驚膽顫的不只李貌一個人,包括盧九德在內,就因爲趙謙這不符常理的方式,都不知道他究竟還遵不遵守遊戲規則,免不得心裡不安。
於是盧九德按奈不住,又去了巡撫衙門,趙謙照樣親自出門相迎,執禮甚恭。
趙謙照樣讓盧九德坐了上首,向門外喊道:“上好茶!”
西湖龍井,香氣飄滿了客廳,盧九德揭開茶杯,卻聞之無味。
趙謙見盧九德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下明白,從李林貴府上查出來的帳目,其中盧九德這些年來收受賄賂,就佔了近百萬兩之巨,趙謙當然知道不是盧九德一個人拿了,上邊宮裡那些人,下邊和盧九德關係緊密之人,都是要分紅的,就連趙謙,上次也得了盧九德給的紅利。
盧九德見趙謙面有笑意,一副輕鬆的樣子,心裡舒了一口氣,心道趙謙是高公的人,自然不會將宮裡的賬簿泄漏出去。只是趙謙太出乎意料,盧九德放心不下罷了,便說道:“宮裡的那份賬簿……”
趙謙道:“早爲盧公準備好了,正要送去府上,沒想到盧公這就親自來取了,失敬失敬。”
盧九德面上的表情爲之一鬆。
“王福,把昨天我準備的那份東西拿上來。”
王福聽罷急忙親自去了,不多一會,突然奔了進來,撲到在地上,臉色煞白道:“東家,大事不好了,那東西……東西不見了!”
“什麼?!”趙謙和盧九德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失聲喊了出來。
趙謙和盧九德面面相覷,各懷心思。趙謙見罷盧九德不信任的目光,有些慌亂道:“盧公……這事,巡撫衙門一定有內鬼!”
盧九德冷冷道:“可這衙門裡頭,不都是趙大人從北邊帶過來的人嗎?”
趙謙慌着解釋道:“一些皁員雜役,怎會大老遠從京師帶來?再說巡撫衙門上下幾百號人,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一二貪財之人被收買也是不無可能的。盧公,下官何必與盧公過意不去呢?”
盧九德神色複雜,手指蜷縮在衣袖裡面,可以看見衣袖在不住戰抖。他站了半響,一拂長袖,“哼”了一聲,長揚而去。
趙謙指着王福道:“如此重要的東西,不是叫你放到書房的暗室裡面麼?怎麼會丟了?”
王福哭訴道:“東主,老奴確實是按照大人的意思,放在暗室內,裡八層外八層地鎖好,還特意交代了人嚴加看管,哪裡知道……”
“別說了!”趙謙十分煩亂,本來順風順水的事,被這麼一攪和,又是一團亂麻。
結果王福又說道:“連周閣老的那盒子賬簿,也不見了……”
趙謙聽罷,只覺天地一陣旋轉,險些暈倒過去,王福急忙托住,叫人扶趙謙進房休息。趙謙一把甩開丫鬟,對王福說道:“去叫韓佐信過來。”
“是,是……”王福戰戰兢兢,口不成句。
少頃,韓佐信便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見趙謙面色蒼白,忙寬慰道:“大人勿急,事情佐信已經從王福口中知道了。”
趙謙真想哭將出來,悲傷地說道:“咱們累死累活,眼看這事兒就辦成了,現在不是白忙活一場,反而得罪宮裡的人麼?”
韓佐信寬慰道:“大人,從李林貴處查抄的數百萬兩財產,大大超過了朝廷給我們的定額,那是一箱箱真金白銀,誰也偷不走的,大人的功勞朝野盡知,皇上更知。事情還沒有壞到想像的地步,起碼咱們完成了皇上的託付。”
趙謙一想,確是如此,心下稍安,說道:“咱們到浙江不過兩月,我也覺得事情似乎太順利了,怎麼沒有點波折?賬簿失竊,看似偶然。然江浙遍地是元輔的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們把別人逼急了,遲早會出點事兒。佐信所言頗有道理,我現在想通了。只是現在宮裡那份賬簿不知被誰拿走了,要是抖落了出來,這事兒就麻煩了。”
韓佐信道:“宮裡那賬簿,都是記在盧公公頭上,盧公公那裡的賬簿,才能牽扯到司禮監。如果那東西真的被人抖落了出來,我猜盧公恐怕得一個人擔着。”
此時盧九德已回到府中,忙叫小太監把自己那份賬簿找了出來,盧九德叫人點了火盆,看着門外的大雨,嘆了一聲氣,抓起賬簿正要向裡面丟。
旁邊的太監看懂了盧九德想尋短,急忙說道:“乾爹,咱還沒有走到那一步,乾爹千萬不要作踐自己……”
盧九德看了一眼旁邊那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卻叫自己乾爹的太監,此人叫王知,頗有些見識,本來是個秀才,在家把老婆娶了孩子生了,了卻後顧之憂,覺得科舉太難,遂自閹入宮,從端屎尿盆開始做起,很快就得到了盧九德的賞識,招到了靡下。
王知常常會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議,所以盧九德的手停在半空,並沒有將賬簿扔到火盆中。上人的生活,魚肉百姓的肉食者的生活,是如此安逸,所以只要有一線生機,盧九德也是不願意走那條路的。
只聽王知說道:“將這些東西交給高公,當着高公的面兒再燒,乾爹對高公這樣忠心耿耿,高公念在乾爹一片孝心的份上,指不準會給乾爹指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