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五月,夏天到了,河南陝西山西數省大旱,旱情伴隨蝗災,有的地方今年又會顆粒無收。湖廣發生水災,淹了無數房屋稻田,百姓流離失所。
不過這些不影響杭州的繁華,姑娘媳婦盼來了夏天,可以穿漂亮衣服了。照樣也不影響眠月樓的紙醉金迷,無論發生什麼事,該玩樂的,還得玩樂不是。
眠月樓進門便是一個大廳,可供人喝茶吃飯聊天聽琴。大廳內有兩道樓梯,上去就有許多雅間,還有姑娘們侍候客人的地方。有舊相好的,一進門便問“小紅有空沒”,“翠花在否”,或者老鴇小二都認識的熟客,便招呼“大爺好久都沒來了,是不是把我家小紅忘了哦?”也不用挑選姑娘,直接就尋舊相好去了。
一個姑娘走進一間屋子,對正在裡面收拾打扮的李香君說道:“姐姐,該你上臺彈琴了。”
李香君在銅鏡裡照了照,“好了,好了,催什麼呢,馬上就去。”
那姑娘甩了甩手上的手帕,說道:“姐姐真是命好呢,怎地不呆在總督府裡享福,還出來做什麼,趙大人也不心疼你麼?”
李香君嘆了一聲:“成天介呆屋裡,不嫌悶得慌。”
那姑娘酸溜溜地說:“人比人那,氣死人。像咱們這些薄命人,就等着做哪家老頭的小妾,有個依靠,還不定有人看得上呢。”
“哎呀,妹妹別長吁短嘆了,對了,新開那家綢緞莊說進了好貨色,待會兒陪姐姐去看看,有中意的,姐姐給你付錢。”
兩人言談了一會,又有人來促催,李香君忙抱了箏去了大廳,剛剛走出房門,客人們便興奮起來,大呼“是香君姑娘!”“哎呀,今日咱們可得有眼福了”……
李香君心情很好,對着衆人嫣然一笑,頓時又引得一陣騷動。
李香君調了一下琴絃,彈得是一曲《雁落平沙》。《雁落平沙》又名《平沙落雁》,曲調悠揚流暢蓋取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者也。
剛彈了一段,下邊的人便發出了唏噓之聲,最前面那桌上一個胖頭男人興奮之餘,聽見《雁落平沙》,大覺失望,朗聲喊道:“彈的什麼鳥曲兒?來唱一句‘一根XX往裡戳’。”
李香君聽罷眉頭一皺,“當”地一聲,絃斷了一根,她怒火中燒,丟下古箏,走到臺下,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胖頭男人,就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向那男子潑了過去,潑完便長揚而去。
“哈哈……”大廳中鬨堂大笑。胖頭男子一臉水淋淋地站了起來,尷尬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人。
“啪!”胖頭男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聲罵道:“老鴇呢,給爺出來!”
老鴇聽說客廳裡出了事,忙跑了出來,聽見那男子的話,便走過來不住道歉賠禮,“是鄙樓怠慢了客官,我替香君姑娘給客官賠禮了,今兒這一桌免費,請客官原諒則個。”
胖頭男子氣憤地說道:“爺不缺這幾個錢,叫李香君出來親自給爺道歉。”
“這可使不得。”老鴇低聲道,“香君姑娘連咱東家都得十二分忍讓,您可犯不着較這勁。”
“你們東家和我何干?”
老鴇白了一眼,說道:“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在杭州地界,您還能惹得過趙總督?”
胖頭男子聽罷愕然道:“李香君是趙大人的人?”
“可不是,您說,您惹得起麼?”
老鴇見那胖頭男子的氣勢頓時軟了下去,老鴇的眼睛裡泛出一絲冷笑和嘲弄。
眠月樓的老闆早就看中了李香君的價值,名爲聘她爲琴師,實則就是當菩薩供着,珠寶玉器,綾羅綢緞,沒少給李香君。李香君在眠月樓,簡直比公主還過得快活。
當然,付出總是有回報的,就憑眠月樓和趙謙拉上的這一層關係,眠月樓做什麼事可就更方便了,比如逼良爲娼啊,虐死小姑娘啊,之類的小事,地方官員根本就不會過問,一些衙門缺錢了也不會敲詐眠月樓。這等好事,哪裡去尋?
李香君潑了那客人,老鴇不但沒有怪罪,還在李香君面前痛罵那客人低俗不堪,趁機拍馬,李香君心裡漸漸才舒坦了。
這時進來了一個人要找李香君,樓中的人通知了李香君,她叫人帶來人進來,原來是說她姐姐饒心梅的事兒。
饒心梅便是李林貴之女李香蘭,因是罪民之女,既改名換姓,便不再改回來了,還是用饒心梅這個名字。李香君卻不同,她本來就不是李林貴的親身女兒,只是被李林貴贖身的江南名妓,倒也不必太避諱姓名。
饒心梅得了天花,隔離之後,在郎中的悉心調養之下,竟奇蹟般地康復了。
李香君聞罷這個消息,驚喜非常,隨即又問來人:“稟報趙大人沒有。”
來人答:“已經稟報過了,只是東家有要緊的事要辦,便叫小的告訴李姑娘,代東家去接饒姑娘回府。”
李香君聽罷心裡一涼,心道是否因爲自己太奢侈放縱,趙謙心有不快?怎地姐姐死裡生還,他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因爲趙謙平日裡生活還算節儉,李香君纔有這個念頭。
實際上趙謙是真有重要的事耽擱了,朝廷來了消息,溫體仁派人八百里加急趕到杭州,趙謙正在接待溫體仁的人。
延平府告急,已經過去三個月了,朝廷一直沒有動靜,趙謙身爲地方大員,福建那邊也不該他管,未有朝廷明召,不便起兵,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延平府被攻陷,鄭芝龍率軍逼近建寧府。
按照趙謙韓佐信的估計,洪承疇一被召回,朝廷便會下旨命令趙謙救援延平府,然後打一個勝仗,順理成章就能全權負責進剿鄭芝龍的事務,卻不料等了三個月,朝廷連一點風聲都沒有,趙謙等整軍備戰,等於白忙乎了一場。
所以,皇上的心思,不是那麼容易猜到的。
然後溫體仁便派人來通氣,言朝中局勢有變。
洪承疇因在江南沉迷酒色毫無建樹,被召回京師問罪。溫體仁趁機收羅洪承疇的總總不是,想整死這個自諭清流的人物,卻不料皇帝並沒有表態,洪承疇安然無恙。
衆官看到苗頭,趁機爲大牢中的畢自嚴求情,畢自嚴竟被放了出來,而且官復原職。清流官員力薦畢自嚴處理福建亂局,溫體仁自然不會同意,一番明爭暗鬥之後,已是五月了,鄭芝龍攻陷延平府,直逼建寧,朝廷用畢自嚴總理軍務,要到南方來了。
趙謙獲知了這個消息,與韓佐信等人徹夜長談,朝局變故,讓人措手不及。
“聞元輔與內監曹化淳有隙,東林黨人伺機與曹化淳聯手,罷職的周延儒也回到了復社,東林氣焰又起。曹化淳在皇上面前直指元輔有黨,皇上起疑,命錦衣衛暗查,元輔此時情況不容樂觀。”趙謙皺眉說道。
復社乃明末文社。崇禎二年成立於吳江(今屬江蘇),系由浙西聞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歷亭席社、雲簪社、吳門羽朋社、吳門匡社、武林讀書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萊陽邑社、浙東超社、浙西莊社、黃州質社與江南應社等十幾個社團聯合而成。主要領導人爲張溥、張採,他們都是太倉人,又曾同窗共讀,“形影相依,聲息相接,樂善規過,互推畏友”,時人稱爲“婁東二張”。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讀書士人爲砥礪文章,求取功名,因而尊師交友,結社成風,而以江浙一帶尤其。萬曆後期政治日趨腐敗,到天啓年間更出現了閹黨擅權局面,自內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都有人甘當魏忠賢的死黨。張溥等人痛感“世教衰,士子不通經術,但剽耳繪目,幾幸戈獲於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所以聯絡四方人士,主張“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爲有用”,因名曰“復社”。
韓佐信端起茶杯,發現被喝乾了。趙謙見罷喊道:“來人,換茶!”
房門推開,趙謙一見,端茶之人竟是饒心梅,頓時有些驚訝,但因韓佐信張岱在旁邊,趙謙也不便多說,只覺得饒心梅大病一場,身體更瘦了,臉色有些蒼白。
饒心梅偷偷看了幾眼趙謙,換完茶,便退了出去,帶上房門。
韓佐信這才嘆聲道:“天心難測,我等做臣子也不好妄自揣度。只是……恐怕我等一開始便想錯了。”
趙謙道:“何處錯了?”
“周延儒被罷,人曰因爲貪墨受賄,實則不然也。東林勾連天下士人,周延儒爲東林領袖,不見容於皇上,故非罷不可。溫閣老以無黨標榜,長期致力打壓東林,深得聖心,故皇上起用溫閣老爲首輔。現今溫閣老培植黨羽肆無忌憚,爲廠衛所察,故使皇上有了警覺之心。大人身爲封疆大吏,與元輔關係非常,不可不慎之。”
趙謙恍然,深以爲然。所謂政治上犯法可以,犯錯萬萬不可,便是這個理。
“畢自嚴南下,不知意欲何爲,是戰是和,高深莫測。”趙謙沉吟許久,“東林自以爲得勢,便上下活動,周延儒反而沒那麼快回到內閣,卑職覺得,畢自嚴出獄,不可小視。”
韓佐信道:“只能等畢閣老到了,才知道他的打算,我等再見機行事。”
這時外面傳來了一聲雞鳴,趙謙向,門外的心腹侍衛問道:“幾更天了?”
侍衛答:“五更了。”
五更天,在京師那會,該上早朝了。趙謙起身:“佐信、二弟,都回去休息會罷。”
張岱整個晚上沒有說多少話,他在政治上畢竟不是太內行,不過趙謙遇事還得喊上他參加,至少要讓別人知道團隊的目的動向。
趙謙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間,見西廂房那邊的燈亮着,正是李香君住的屋子,便信步走了過去,長隨小林見罷正要告退,趙謙叫住他:“你就在這裡等我。”
趙謙走到窗下,聽見李香君的聲音,聽語氣她好像不太高興。
“枉費姐姐這麼心疼他,姐姐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過來了,他就像一點都不關心一般,不去接姐姐也就罷了,還找了一幫子臭男人,聊了大半夜,想起就讓人心寒。”
然後是饒心梅的聲音,只聽她低聲問道:“你在眠月樓做琴師,是不是收了黃老闆的金銀珠寶?”
李香君:“……”
然後又是饒心梅的聲音:“姐姐以前心有仇恨,趙大人不計較,仍然留我在身邊,那是大人的胸懷。這次姐姐從鬼門關走了回來,也想明白了,咱們家雖遭大禍,罪不在大人,大人只是以天下黎民蒼生計,依律查辦。大人並非貪鄙之人,我們不能仗着寵愛,便肆意妄爲。昨日姐姐病癒,大人只叫妹妹來接我,故意冷落,那是在給我們姐妹敲一個警鐘。妹妹,咱們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趙謙聽到這裡,心道還是饒心梅有見識,頗識大體。不過現在想來,貪鄙不貪鄙,其實也無關緊要了,進退之要,實在是政治立場要站對,不然你就是個大清官,也不得善終。
李香君道:“大叔真是像姐姐說的那樣麼,真是好可怕哦。”
饒心梅道:“姐姐的病調養好了,大人昨日真有要事,姐姐也可以暫緩回府。大人只叫妹妹來接我,其用意,還不明白麼?妹妹,你也不小了,該懂點事。我們現在已不是大家閨秀,爹爹不在了,我們要自己面對生活,妹妹懂了嗎?”
李香君哽咽的聲音:“姐姐,我明白了,嗚嗚嗚……”
饒心梅道:“如果不是大人收留,我們可能真會淪入風塵,做皮肉之事。大人身居浙直總督高位,妹妹要注意一些事兒,不要圖好玩便老往眠月樓跑,那些地方,不是應該常去的地兒……”
趙謙聽到這裡,轉身離開,心道每個人生存在這世上都不容易啊。當官的猜測皇上的用意,下邊的人,又猜測東家的用意,不用心思,如何能立足於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