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突然傳來了一陣烏鴉的叫聲。那不是真烏鴉在叫,是田鍾靈手下的暗號:有官軍來了。
林中一陣細微的響動,弓箭手輕輕抽出背上的箭羽,搭上弓弦,做好準備,只等田鍾靈命令就拉弓。
過了大約一頓飯功夫,大路上果然來了大隊人馬,衣甲兵器,哐當作響,不是官軍是什麼?因爲義軍沒那麼多盔甲讓人穿。
那隊人馬一共兩千餘人,由張千戶林千戶統率,押着一輛囚車,囚車上渾身髒兮兮頭髮散亂的人正是薛國觀。
本來就算薛國觀是朝廷重犯,就算當過大官,也用不着兩千人押一個犯人。可洪承疇自然不能派少了,少了義軍說不定根本不會出手。於是藉口補充潼關要塞兵員,調了兩個千總隊同薛國觀一起送死。洪承疇這樣的大人物當然下的都是大棋,一步棋就是兩千條人命,氣度不凡。
高啓潛當然沒話說,人越多越安全。
可是華陰的戰事不可能瞞得太久,他洪承疇作爲西北經略,如果轄區一個城池被攻了幾天都號稱不知道,顯然不能自圓其說。就在薛國觀押送走了一天之後,洪承疇就公開了華陰的戰事,並作了一番戲,立即派快馬追趕薛國觀。
這樣一來,面子上洪承疇就說得過去了,何況薛國觀是在途中被伏擊的,誰規定了我洪承疇就料事如神,知道賊寇會有伏兵?
高啓潛爲人精明,可在行軍戰爭上卻不是太懂,對於這些情況也摸不着頭腦。他也懷疑過是洪承疇的佈局,又覺得不太可能,總之是摸不準脈。
後來一想,薛國觀又不是他高啓潛什麼人,只要不是洪承疇乾的,就不是他高啓潛監督不力。況且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洪承疇的詭計,高啓潛不敢貿然密告。就算密告,洪承疇成功地在他眼皮底下把人算計了,也是自己瀆職。不如順水推舟,薛國觀的死是無法意料的意外,大家都沒責任,推掉最乾淨。
對於這些,洪承疇都是充分估計的,事情到目前爲止都和他計算的分毫不差。
大路上領頭的是個百戶軍官,張千戶林千戶自家沒那麼傻。走最前面,萬一遇到個什麼事,前面的人威風是威風了,卻死得最快,他們都在隊伍中間呆着呢。
林子裡,田鍾靈看了旁邊的白鬍子老獵戶一眼,向他點點頭。白鬍子在地上的一根小蠟燭上點燃了箭頭,深吸了一口氣,瞄準大路上的乾草。
大路上最前面的百戶軍官一副炮灰樣懶洋洋地踩過那些乾草,等張千戶林千戶看見乾草時,張千戶疑惑起來,剛剛還有一陣大雪,怎地這裡還有這麼多幹草露在外面?
他舉起手,正想叫隊伍向大路邊上移開時,突然聽見“砰”地一聲弦響,一支火箭破空而來。張千戶大叫道:“快離開大路!”
可惜已經晚了!
那火箭不偏不倚,正巧插到乾草上面,乾草下面都是黑油,一點就着,下面埋着十幾桶火藥,只聽“轟轟”幾聲巨響,明軍隊伍中間就炸開了鍋,頓時一片混亂,絕大多數人還沒摸着頭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慌忙中抱着火統刀槍卻不知道哪裡打來的。那些倒了黴正好踩在火藥上面的,立即升了天,張千戶林千戶也被爆炸掀翻在地,受傷甚重。
事情還沒完,林中一片弓弦響動,空中黑麻麻一片利箭就壓了過來。明軍隊伍中一片慘叫,這纔回過神來,林子中有伏兵!
衆軍士被突如其來的攻擊嚇破了膽,混亂中開始向來路潰散。林千戶的腿被摔骨折了,爬不起來,大叫道:“張千戶,不要亂!”
張千戶用劍撐着身體從地上爬了起來,“唄”地吐掉一口血水,親兵急忙來扶他,他一把推開親兵:“去後面,逃跑者立斬!”這些親兵遇到什麼情況都不敢跑,因爲大明軍法:將帥戰死,親兵皆斬!
幾十個親兵策馬衝到後面,提刀一頓砍殺,這才止住了潰散。如果一旦潰散,不說兩個千戶失職難逃其罪,對方從後面掩殺的話,那些步軍就基本變成待殺的羔羊了。
林中弓箭又是一頓亂射,喊殺聲頓起,賊衆提刀衝出了樹林。張千戶大吼道:“旗總舉旗,各人歸隊!火統列陣!”
隊伍實在混亂,哪是片刻能整好的?那些個拿着火統的弓箭的,見着賊人聲勢巨大,越來越近,跑又不敢跑,臉上都寫着驚恐,沒等命令就“噼裡啪啦”放槍了,這麼一射,威力實在有限,片刻之後就和賊兵短兵相接,刀劍碰撞聲喊殺聲慘叫聲響成一片。
而林子北邊,張岱派出斥候僞裝成平民開道,遇到人不管是不是賊寇的斥候,一概射殺,意圖偷襲。大軍正走在半道,就突然聽得遠處“轟轟”的爆炸聲響了起來。
張岱和趙謙面面相覷,張岱道:“洪大人調了援軍?”
趙謙剛剛還在幻想着炮擊時宏大的場面,這時卻出了意外,前方都提前幹起來了,什麼一頓炮擊轟向敵兵陣地就無從談起,他看着張岱道:“洪大人沒那麼傻吧?”
張岱向遠處焦急地看了看,道:“賊寇已經出擊了,咱們現在從後面攻擊仍然非常有利。”
“那還等什麼?幹吧!”
“步軍在中,騎兵在左,並行全速推進!大炮在後全速跟上!”張岱下完命令,又叫斥候上前探查,因爲先前不想打草驚蛇,斥候都沒有進林子,前面的情況也不清楚。
軍隊剛推進了不到十里地,斥候就回稟:“林中敵兵盡出,有五六千人之衆,襲擊過路官軍,官軍已被包圍,所剩不足五百人。”
張岱目測了一下,此處距離樹林南端大約還有兩百丈(約六百多米),便下令炮軍就地擺開,留下兩個百戶保護大炮,然後命令騎兵脫離大隊繞到大路東邊準備攻擊,步軍繼續推進。
大路那邊,那支過路的明軍已經死傷殆盡,還剩不足百人被圍在中間,張千戶滿臉血污絕望地看了一眼一地的官軍屍體,扶起身邊的林千戶慘笑道:“林兄,你我手足二十年,臥則同被行則同車,今日咱們一起借道黃泉,手足之情也算善始善終。”
林千戶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哈哈笑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老夫畢生作爲就是縱橫沙場報效大明,馬革裹屍是你我最好的歸宿,今日終於如願了!”
二人對話中氣十足,餘音繚繞,周圍衆賊聽罷,都是默然。而二人身邊的殘餘官兵立即濁淚縱橫。
張千戶對身邊的親兵說:“老夫與林兄去了之後,你們就投降吧,家中都有高堂妻女,留條命,不要無謂犧牲了。”
殘兵中有人大喊道:“咱與張千戶林千戶同去,兄弟們都死了,咱孤孤單單活於世上有甚意思?”衆軍都含淚附和。
這支軍隊都是陝西老軍戶,也就是以前的秦人,此時不知誰唱起了老秦歌,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跟着唱起來:“誰雲無衣,同袍同志,誰雲無靠,同來同去。誼如同生,情能同死。人如同母,同言同語。同仁同識,同行同起。同流同支,同情同意。同途同心,同馳同止。同源同愛,同仇同氣……”
賊寇這邊很多田見秀的老部下都是秦人,聽罷情難自禁,很多人粗糙的老臉上都溼潤了,“同流同支”,“同言同語”,大家都是同胞,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水火,充滿仇恨,以命相搏。
田鍾靈心中一陣絞痛,腦中混亂得讓她意欲發瘋,家父從小就告訴他,官府官軍沒有一個好東西,都在魚肉百姓,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父親是她心中的大英雄,他說的話田鍾靈從未懷疑過。今天卻不知道爲什麼心亂如麻。
正在這時,一個青年奔到田鍾靈面前急道:“稟報頭領,林北出現大批官軍,約有五千人之衆!”
田鍾靈大吃一驚,官府哪裡調來的五千人?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巧合,顯然不是別處來援救這些官軍的,難道剛纔消滅的這支軍隊只是他們的誘餌?
田鍾靈心裡恨恨地對自己說:官府居然這麼毒,犧牲這麼多人來誘敵,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時她才“醒悟”:被伏擊的官軍雖說隊伍長長的有不少人,最多也就不過一兩千,官府要派兵支援華陰,不會只派這麼點人啊。這一層她之前簡直想都沒想,這時又出現了新軍,她纔想到起這事來了。
田鍾靈看了前面那些被包圍的官兵,咬牙下令道:“儘快解決了!”
她也不想去看,轉身問那個青年道:“說詳細些,多少步軍,多少騎兵,幾門炮,距離?”
“大約三千餘步軍,距離約一百丈。一千餘騎兵,在東邊大路上一百丈開外,沒有見到炮。”
危機關頭,田鍾靈腦子冷了下來,因爲是打伏擊,她的人全是步兵,官軍那邊,光是那一千餘騎兵幾輪衝撞,自己這邊就得亂了陣腳,還有三千多步兵壓上來,如何吃得消?她立即下令道:“儘快解決殘兵,全部入林佈防!”
在密林裡,騎兵基本發揮不了作用。
因爲義軍裝備差,長期是到處遊擊,尋找薄弱環節攻擊,遇到大規模正面對敵,要取勝都是以優勢兵力打倒對方。現在官軍有騎兵步卒,不僅裝備好,野戰兵種搭配上也比義軍要合理,田鍾靈經歷過大小戰役無數,此時已經推測到自己這邊的人不是對手,急忙又叫人分散到各路,繞道去華陰告知田見秀去了。
義軍裝備差,這一點,沒有打過農民軍的張岱也沒有充分估計,洪承疇倒是清楚,所以纔敢讓他們5000人防衛朝邑同開一線,此二城城牆矮薄,但是沒有紅夷大炮等重炮要想轟破城牆,還是很難的,又給了張岱等人大批火器,憑藉優勢火力,如果集中兵力死守,雖不能戰勝田見秀,在兵力耗盡之前,守個把兩個月的城還是可能的。
張岱等不願意守城,就是把敵人看作滿八旗軍隊類似的戰力了,滿八旗顯然要比農民軍強悍得多,弓箭製造水平也高,連紅夷大炮也有,如果有兩萬滿八旗一樣的軍隊攻擊兩個破城,那當然是守不住的。
張岱正回頭道:“叫石頭蘿蔔他們準備攻擊。”
傳令兵還未來得及打旗語,隨時關注敵兵的斥候又稟報:“賊寇撤進樹林了。”
張岱急忙喊住傳令兵道:“方纔之命令暫緩。重新下令:命令大炮,立即不間斷轟擊樹林;命令步軍,繼續推進到樹林前方,使用霹靂炮毒火球。”
他下令“不間斷轟擊樹林”也是有前提的,那種弗朗機是子母炮,有內炮管和外炮管,所以散熱很好,不容易打紅炮管。不像一般的火炮,放一陣還得澆水降溫,而且降溫效果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