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的大軍虎視武昌,沒有進攻的跡象,也沒有退兵的跡象,雙方都在僵持觀望。
武昌城中,左良文也不好過,生死存亡關頭,被人用刀子抵着喉嚨幾個月,任誰也不會好受。
左良文眼圈發黑,明顯長期睡眠不足的原因。大堂之內,坐着一些穿長袍的,和一些穿盔甲的人,正在議論紛紛。
大概就是聽說了趙謙手下有個會隱遁的刺客,多數人表示不信,其中一個幕僚就朗聲道:“上下數千年,未聞隱遁之人,定是江湖以訛傳訛,不足爲信。”
有人表示反駁道:“江南巨賈陳近南被人當衆刺殺,南京線報已經證實,難道有假不成?”
“刺客自荊軻以來,一直存在,先生何不先讀讀史記?看荊軻是如此刺殺的,動輒便歸咎玄乎之事,愚蠢至極!”
“你說誰愚蠢?史記乃是太史公言志之書,你倒反而說得像正史一般,究竟誰愚蠢?”
堂中吵吵鬧鬧,弄得左良文十分心煩,怒道:“吵什麼?在此關頭,小心謹慎一些總歸不會錯,提高防備便是。”
荊州知府左廷貞說道:“刺客既然會隱遁,該如何防備?”
左廷貞送來了三皇子朱慈炯,便留在了荊州,因其立了大功,只要荊州之急解除,他便能高升進入左良文集團的權力中心。
一幕僚朗聲道:“據報,刺客是利用歌姬上船之機,混上船的,由此可見,刺客並非鬼魅……”
這個前提是必要的,如果真是鬼魅,那怎麼防也是沒有用的。
“……卑職識得一個機關匠,此人善於佈置機關,可巧設暗關,捕獲刺客。”
左良文點點頭道:“這事由先生親自佈置,切記要保證殿下之安危。”
左廷貞拱手道:“下官覺得,是不是應該兩手準備,邀請士林名士,見證三皇子之事。”
左良文沉思片刻,以爲善,反正遲早都要昭示天下的,先做好準備變成,遂說道:“不能讓證人過早泄漏消息,否則武昌危也。”
“下官定會辦妥。”
左廷貞辦事果然有一套,居然請到了顧炎武、黃宗羲等南方的名士,暗地聯絡準備送入武昌。這些士林名士,雖手無縛雞之力,其影響力不容小窺。
在明代這樣的信息條件下,只要這些人異口同聲振臂一呼,其輿論導向,就不容細說了。不過這些人,都是有原則有信念的人,自然不會信口開河,要讓他們說話,就得確有其事。
朱慈炯的住處,也加派了人手日夜防備,以求萬無一失。
千代趕到張岱大營,修整了一番,然後隱遁潛入了武昌城中。
三皇子朱慈炯的住處,是一所單獨的院子,周圍暗哨明哨密佈,但並不影響千代進入其中。
這是一個四合院,院子裡有幾顆桃樹,春天的桃花送來暗香。千代不管這些,輕輕爬上了一顆桃樹,隱藏在樹葉之間,她需要知道皇子住在哪間屋子裡,然後一擊必殺。
過了一天一夜,千代靜靜地待在桃樹上,沒有任何動作。作爲一個忍者,忍耐力是驚人的,爲了不暴露目標,她忍受了飢餓和口渴,一切都不在話下。
三皇子朱慈炯一直沒有出來,看得出來,武昌已經有了警覺,十分小心。
但是從送進去的食物和用品路線,千代已經猜到了三皇子住的地方。朱慈炯作爲皇子,當然是不能關在地牢裡的,被關在一間屋子裡不讓出來,已經比較過分了。
是夜,千代養了一會神,擡頭看了一眼慘白的月亮,悄悄下了樹,向北邊的主屋靠近。她的呼吸很輕而且平穩,神經緊繃,沒有弄出一丁點聲音。
千代靠近門口,站了一會,轉身走向窗戶,輕輕伸出手推了一下,試試結實程度。
突然,“嗖”地一聲,千代感覺小腿上一痛,咬牙忍住,居然沒有發出聲響。屋檐下已有了千代的影子,她的隱遁消失了。
千代不敢遲疑,急忙拖着受傷的腿轉身就走,看了一眼那幾顆桃樹的陰影,忙向樹下奔去。
“呼!”突然一聲風響,喀嚓一聲,窗戶裡射出了一根箭羽,千代悶聲叫了一下,鎖骨下中箭。
一股鮮血沿着傷口,流過她胸前的山峰,滴答滴在地上,千代沒有遲疑,拼命閃進了樹蔭,這裡沒有光線,從外面看不清她的具體所在,而她卻能看見院子裡的一舉一動。
周圍已經有了人聲,千代心裡籠罩着一股絕望的情緒。她緊握住唯一的武器,幾枚輕巧的手裡劍,左手按着傷口,瞪大了雙目看着院子中。
院子外面響起了腳步聲,人越來越多。
“嘎吱!”院門被推開了,一排弓箭手張弓對準了幾顆桃樹。千代忙甩出手裡劍,頓時幾聲慘叫。
“放箭!”
千代緊貼着樹幹,躲過了一排箭羽,但越來越多的軍士進了院子,火把通明,將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上!抓活的!”一羣軍士衝將上來,用火把一照,喊道:“大人,刺客已經死了。”
領頭的走上來一看,見千代口中流黑血,說道:“是飲毒自盡。”
旁邊另一個官員伸出手指在千代鼻口一探,搖搖頭,說道:“這個就是那會隱遁的刺客麼?”
“應該就是,不然無法進來,幸虧了黃先生的機關。死了也好……”
衆軍士用火把照着裸體的千代,一個個看得目不轉睛,心道,可惜死了……
“擡走。”
衆軍士拿來席子,將千代裹住,擡了出去,衆人都鬆了一口氣,特別是那負責皇子安全的官員。
千代的屍體被放進衙門的屋子裡,只有幾個軍士看管,那指揮圍攻官員急衝衝跑去向左良文報信請功去了。
太平間門口的兩個軍士見周圍無人,便閒話起來,其中一個一臉疙瘩的軍士低聲道:“那女刺客長得不錯……”
本來就是晚上,另一個軍士嚇得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頭上三尺有神靈,可別連累我。”
疙瘩淫笑道:“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小……我進去看看,有人來了喊一聲。”
另一個軍士急忙合掌倒處亂拜,念道:“如來佛主,玉皇大帝……勿怪勿怪,保佑俺平平安安辦完這差事……”
突然太平間內一聲慘叫,門外的軍士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過了片刻,門突然開了,走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身上穿着剛纔那疙瘩軍士的衣服,提着腰刀。
門口的軍士嚇得雙腿發軟,瞪大了雙目說不出半句話來。
那女人不是死了的千代是誰?千代吐出口中的黑血,看了一眼地上發抖的軍士,也不管他,一瘸一拐地向城中奔去。
過了許久,那軍士才大喊道:“詐……詐屍……屍啦!”
然後其他軍士奔了過來,軍官衝進太平間一看,地上有血跡,千代的屍體早不見了,如果是屍體的話,只有一具屍體,是那疙瘩軍士。軍官看着另一個嚇得魂不守舍的軍士,怒道:“蠢貨!”
左良文很快得到了有刺客襲擊皇子的消息,急忙招衆人議事。
衆人這次看法一致,趙謙毫無議和誠意,只想下黑手殺人滅跡。左良文遂不再猶豫,倉促便下令將三皇子的事公示天下,並邀名士作證。
黃宗羲等人見罷三皇子和崇禎的遺書,忙叩拜朱慈炯,並慷慨承諾書寫文章揭露南京醜事。
城外的張岱當天便得知了此事,首先派快馬飛報南京。
帳下有幕僚進言道:“等尚書大人回覆,事情會越來越糟,督師不可猶豫,應立刻攻陷武昌!”
張岱猶豫道:“不知大哥的方略,我等不宜輕舉妄動……況三皇子的消息連我們也知道了,肯定早已泄漏出武昌,就算屠光武昌城,也於事無補。”
那師爺激動道:“大人,切不可猶豫!消息泄露,明眼人不會輕易相信,因爲可能是流言。只要控制或殺掉了三皇子本人和黃宗羲等數人,事情尚有迴旋餘地。”
帳中的讀書人紛紛贊同那師爺的意見,因爲他們就知道流言和真相的區別,在於證據和名望。
張岱想了想,反正事情都搞得天下盡知了,大哥不可能再放過左良文,遂立刻動了殺心。
這時帳外報:“稟督師,武昌軍出城迎戰!”
張岱冷笑道:“想聲東擊西,趁機突圍而已。”
張岱環視大帳,看着蘿蔔說道:“三弟,你即刻率軍衝擊武昌軍。”
“得令。”
“黃千總。”
“卑職在!”
“你立刻率本部人馬,在城北設伏。”
“得令!”
“西虎營各部,隨我輕兵西行。”
……
蘿蔔率重騎兵直接向武昌軍衝鋒,這種重騎兵機動不行,但平推十分強悍,主要是因爲冷兵器搞不進去。
當初趙謙設計這種騎兵目的主要是對付滿清騎兵。
步兵火器仍然屬於黑火藥兵器,黑火藥和手工生產,兩項就從根本上制約了火器的威力,射速射程精度都和近代火器沒法相比,只是改進之後勝於其他步兵遠程兵種而已。對付精銳機動騎兵軍團,仍然存在困難。
而漢人的騎兵和遊牧民族的騎兵戰鬥力已拉開,所以趙謙第一批軍團放棄了機動,直接用重甲對付清兵騎兵。(後來的新軍騎兵爲輕騎兵,重甲造價高昂。)
這種重騎兵對付冷兵器步兵,也是噩夢般的存在。
所以蘿蔔一衝就破,武昌兵離開了城池完全無法阻擋重騎兵的衝擊,死傷慘重。
左良文趁東門外戰鬥打響,立刻帶着重要人物,輕兵護衛,從西門出城奔逃。
因爲當初左良文以三皇子爲威脅,張岱不敢圍城,駐紮在遠處等待朝廷的命令。
這個時候,事出突然,左良文料定張岱已來不及佈置,纔敢大搖大擺地帶人從西門撤退。
左良文行了半日,行至一山前,突然聽見“砰”地一聲!接着噼裡啪啦的火槍響起,武昌軍側翼躺倒一片,左良文驚道:“怎麼回事?”
屬下喊道:“大人,咱們中埋伏了!”
“不可能!”左良文無法相信看到的一切,他完全低估了西虎營的軍紀和動員速度。
兩翼的山坡上,明軍一排排輪射,打得可歡,武昌軍簡直是待殺的羔羊,被夾在中間飲彈。
左良文拔出佩劍,指着前方喊道:“衝出去!”
衆軍爭先恐後冒着彈雨向前奔跑,突然前面的停了下來,後面的驚慌之下衝亂了隊伍,踩死無數。
正前方的大路上,排列着一個黑色的方陣,前面一排火器的槍口對準了武昌兵。
“砰砰……”彈丸飛將過來,前面的死倒一片,向後躲避,後面的並未轉身,面對着面亂竄,一片混亂。
左良文見罷眼前的情勢,仰頭悲呼,回頭對身邊的左廷貞說道:“我帶人掩護你,你一定要帶着三皇子衝出去!”
“是,大人。”
左良文大呼:“衆軍聽令,給我衝!”
“衆軍聽令,給我衝……”
這個時候,沒有人聽左良文的,軍隊已失去了控制,左良文舉劍一劍向旁邊的一個亂竄的軍士刺去,罵道:“他媽……”
“的”字還未出口,左良文的額頭上突然出現了一個血骷髏,後腦勺一股鮮血噴將而出,是穿刺而過的彈丸帶出來的腦花和血水。
“撲通!”左良文栽下馬去。
旁邊不想死的軍士大呼:“左良文死了,兄弟們別妄自送命啦!”
失敗的情緒瞬間蔓延,武昌軍兵敗如山倒,大部投降。
張岱率軍圍住了武昌軍,令其繳械,生還者全部俘虜。
這時幾個軍士帶着一個穿官袍當官的走到張岱面前,那官員說道:“敢問閣下便是張岱張將軍麼?”
“正是本官。”張岱說道。
“鄙人左廷貞,拜見將軍。”那官員躬身便拜。
張岱笑了笑,說道:“你有何話要說?”
左廷貞回顧左右,說道:“也許鄙人能幫張將軍一點忙。”
張岱會意,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侍衛,然後低聲道:“三皇子何在?還黃宗羲等人,你如交出他們,本官可給你一條生路。”
俘虜衆多,張岱也不認識三皇子和黃宗羲等人,自然要找人合作,才能事半功倍。
左廷貞見武昌集團已土崩瓦解,立刻投向了張岱軍的懷抱,十分爽快地配合張岱辦成了事。
張岱獲得了朱慈炯等人,立刻派重兵護衛,送外南京。
左良文辦的這事,敗得一塌糊塗,最大的漏洞,就是應該先撤退,再告示天下。不然張岱根本不會有機會逮住他。不過這樣的話,因事情緊急,可能無法讓黃宗羲等人作證。
人非聖賢,哪裡會一點錯都不出?只是左良文這錯,錯得也太徹底了,在人心惶惶的窘急之下,自取黃泉。
不得不讓人感嘆,成霸業者,如履薄冰,一旦犯錯,可能就會“談笑間灰飛煙滅”。
三皇子朱慈炯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大孩子,完全不能自己做主,只得任這些軍閥爭來搶去,叫他去南京,他就得去南京。
趙謙得知了張岱攻破了武昌,俘獲了三皇子和一干士人,猶自後怕不已,一連讚了三聲:“二弟真沒有讓我失望,二弟真沒有讓我失望……”
韓佐信哈哈大笑,說道:“張將軍雷厲果斷,乃稱力挽狂瀾,也不爲過。”
趙謙猛灌了一口茶,長噓了一口氣,摸了一下額頭,“南京各級衙門官員、數省士族百姓,現在人心浮動,謠言四起,當下之急,是平息謠言。”
韓佐信沉思許久,說道:“佐信以爲,可將三皇子直接交換現今的皇帝便是,現在這位……”韓佐信做了一個殺的動作。
“……識得皇上面目者,就只那麼幾個人,就算換了,外面也沒人知道。”
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面,俯視大殿,隔得很遠,下邊的人本來就看不太清楚。況且上朝的時候,誰又敢擡起頭來直視聖上?所以古代真正識得皇帝的人,除了內廷,就是幾個常常被私下召見的大臣而已。
現在這皇帝,自然沒有召見過什麼大臣。
被趙謙帶進京那會,在公衆場合出現過一次,一則隔得遠,二則都過去快一年,人都長變了。而且那假皇帝本身長相就和三皇子有幾分相像。
所以韓佐信提議出來的時候,趙謙以爲可行。
“大善。”趙謙點頭贊成。
只要將真正的三皇子扶上皇位,也不怕有人查驗,再讓手下的文人制造一些輿論,謠言不攻自破。
韓佐信搓了搓手,說道:“如果這樣決定,有兩件事需要辦好。”
趙謙忙問:“哪兩件?”
具體如何操作,趙謙也能辦,但是多一個人出謀劃策總是能防備一些疏漏,所以但凡有大事,趙謙都要和韓佐信商量。
韓佐信從容道:“一則需要三皇子配合我等,不然恐被暗藏的敵人抓住把柄。二則要說服黃宗羲等有聲望之人,曉以大義,令其保密。待風頭過去,再……”
趙謙自然聽過黃宗羲的名號,乃是名垂青史的學術名人,韓佐信的意思,是先穩住他們,再殺人滅口(比如“病逝”)……這個倒讓趙謙有些不痛快,畢竟這是毀滅文化的惡事。
讓三皇子配合,倒也不難,他一個流落在外的皇子,不可能不願意坐上皇位,就算是傀儡也比流浪的強,只要讓長平公主這個姐姐出面說服便行了。他要是聰明的話,應該明白自己的處境,不配合就沒法生存。
對於這點,趙謙還是很有把握的,畢竟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比較好控制,就算是天才,手段能老過趙謙這幫混了朝廷一二十年的老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