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姆是清早時人,園裡的那些姑娘小姐們應該不會有人專起個早送她。好在內園沒有守衛,而且馬車在勤政殿後面,那裡向來偏靜無人。
我目測過車底的高度,藏下一個人綽綽有餘,車輪的橫軸上方有兩個凹槽可以抓握。厚厚的車幔把車身圍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即便有人蹲下向車底看,不掀開幔布也看不見車底。
我不猜錯的話,宋阿姆之所以急着清早就走,是爲了送她小兒子上任去。老人捨不得小兒子,自然送了一站又一站,若能送出城更好不過。
晚上在搖香蒲後面一處小暖隔裡設宴,安龔進宮沒有回來,這對我極爲有利。
宴後,我從園中赴宴歸來,一進屋子就躺在牀上,“呵”“呵”笑起來。
同心跟着進來,一面收拾牀鋪,一面問:“怎麼這樣高興?方纔大夥散了,姑娘去了哪裡?我找了大半個園子也不見姑娘。”
我揉了揉笑疼得肚子,道:“你不是讓我和玉真和睦些,我方纔和她到碧雲閣後面數星星聊天來着,沒想到她人挺有趣的。”
同心盯着我看,確定我不是在說謊,才收了臉上的吃驚神色,問:“姑娘和她聊些什麼?”我揉了揉手腕,道:“聊王爺唄。”同心又問:“聊王爺什麼?”
我笑而不答,一躍從牀上站起,趁同心不備,抓住她肩膀,腳尖她膝蓋穴位上一點。同心“唉呦”一聲,我雙手一帶,不費半點氣力就把她丟在牀上。
我甚是得意,直直的躺下“哈”“哈”大笑起來。
同心又驚又氣,從牀上爬起來,用手揉着膝蓋說:“姑娘這是瘋了!”我大笑一陣過後,問她:“我這一手怎樣?”
同心沒好氣道:“厲害!何止厲害,原是天下無敵了!”
我又笑起來,同心無法,起身道:“姑娘今天是開心得很,再開心也要留着明兒再笑,小心晚上睡不着覺。”瞧我不理她,賭氣拿着東西出去了。
我見她走了出去,漸漸自己不笑了,回想起方纔的事。
宴上擺了一個小小的戲臺,宋嬤嬤被讓到首席上座,一羣女子你敬我罰把她團團圍住。玉真杏蕊一干女子皆在,卻遠遠坐在清靜處,神色間對那些圍着討好宋嬤嬤的女子很是不屑。我走進去也撿了一處地方遠遠坐着。
玉真看見我,拉住杏蕊的手冷笑道:“我聽說姑娘剛進府的那日有人當面挑唆爺,欺負了姑娘。姑娘雖說新來乍到,身份又怎是那些狐狸媚子低賤的奴婢能比的。若有下次妹妹不必客氣,巴掌直接扇到臉上再說。”
杏蕊匆匆瞟了我一眼,嬌俏的眉眼間露出絲絲連連的怯意,我見尤憐。“有姐姐在,無論哪個也不敢欺負我。”
玉真隔着走道向我笑道:“玉兒妹子,杏蕊妹妹如今也是王爺跟前人,又比妹妹來得晚,妹妹可要好好照應照應,莫讓什麼不知好歹的奴婢欺負她去纔好。”
她這樣說很是擡舉我,杏蕊現在也比我的狀況好上百倍。我再怎麼想欺負她,也沒那個本領。
我臉上含笑,認真恭敬地聽完點頭說:“姑娘吩咐,玉兒一定留心。”玉真瞪我一眼,不屑的冷笑道:“如此最好!”一扭臉和別人說話去了。
戲臺上青衣反手一推,一個小生模樣的誇張地向地上一跌,生生地翻個斤斗。青衣水袖鏗鏘一抖,神色也是一凝,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我身邊有兩個面生的女子抿嘴笑了,杏蕊在我對面也用手掩口。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發覺後不敢對上我的目光,也尋身邊的人說話掩飾。
席開到一半,玉真手扶着一個丫頭急急向外走。我打發同心回去拿東西,自己悄潛出去,緊走幾步跟在她後面。
玉真挑了一處無人的小亭走了過去。
我跟在她們後面過去,玉真扶着柱子站了一會兒,突然弓下身子吐了出來。我躲在暗處,看那丫頭給她捶背,又扶她在小亭裡坐下,急急忙忙向回跑。
我轉了出來。
玉真聽見腳步聲從亭子裡看過來問:“誰?”我裝作沒看見她,走到燈影下,神神秘秘向四周看看,從遊廊裡快步走過去。
她想叫,動動嘴脣卻沒叫出聲,猶豫了一下,踉踉蹌蹌跟上來。
同心把桌上燈端到外間,進來站在一旁說:“姑娘早些脫衣睡吧。”我面向裡低聲道:“對不起。”身後沒動靜,我又靜靜說:“對不起,爲我以前和你說的那些話。”
半日,同心在背後說:“同心曾未怨怪過姑娘。若不是姑娘,同心不是被哥哥打死,就是被賣進青樓。姑娘救了同心,同心那時就已經下決心一輩子服侍姑娘,給姑娘當牛做馬。”
我道:“玉兒救你是和你的緣分,並不徒你來報答。我,我只把你當親妹妹一樣,想你以後過的倖幸福福的,我的話句句真心。”
同心“嗯”一聲,低聲道:“我心裡明白姑娘。”我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同心放下簾子。
我把玉真的衣服撕成布條,將她的手腳緊緊綁在柱子上,剩下的碎布全塞進她嘴裡。從袖子裡掏出小巧的彎刀,稀里嘩啦將她的頭髮割掉一半。做完這些之後,揚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她還不醒。
打在她腦後那一拳像是重了些,我左右開弓一連扇了她幾個嘴巴才把她弄醒。
玉真一臉驚怒盯着我,我衝她一笑,她腫脹的臉上露出驚懼的神色。
我伸手把她嘴裡的東西摳出來,不等她開口叫喊,把一隻大蛐蛐送到她嘴邊,道:“叫一聲塞一隻進去。”
玉真恨道:“賤婢,你好大的膽子!”
我不等她說完,把蟲子連同碎布頭髮一併塞進她嘴裡,冷笑道:“胖子最恨人家說他胖,出身卑賤的人最恨人說他賤。你連這點都不知道?我雖不覺自己卑賤,但被一個賤得不能再賤的人這樣罵,也還是會生氣的。我一生氣罵人的人就慘了!”
我見把蟲子放進她嘴裡,把她嚇得半死,便告訴她道:“別害怕,我在籠子找到它時,它已經凍死了。”
玉真欲嘔不能,吐又吐不出。我笑嘻嘻將那一團東西拉出來,道:“你若不聽話,我再找幾隻來。”
玉真恨道:“你想做什麼?我跟你有何仇怨?”我笑道:“我就是看不慣你,怎樣?”玉真突然大聲道:“來人啊!快來人呢!”
我從地上抓起一把什麼東西全部塞到她嘴裡,狠狠踢了她兩腳,道:“這裡靜得很,丫頭太監能過節的前頭湊趣去了,不能過節的早睡下了,你喊不來人的!還有啊,現在園門也該關了,你的丫頭奴婢再想找你也出不了園子,你在這最好安分點!”
看她一臉怨恨,我又向她臉上打了兩下。她臉上已經是青紅不濟,頭髮長短不一的散了半邊。
我笑道:“臉都花了,這下即便想做狐狸精也要再修練兩三個月才能。”
玉真的神色想咬我幾口,我貼在她耳邊道:“知道我爲什麼說你賤嗎?一個女人幫自己的男人找別的女人,一點人格一份尊嚴都不要了,當真賤的很,快到極至了。你說是不是?”
我一扯她的頭髮,她急忙點頭,淚珠兒順着臉兒一滴一滴向下滾。
我笑道:“人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委屈幾次,你想開點。再怎麼着你也不能當着我的面哭,多丟臉!我受別人的氣從來不會哭出來,你這一個多月把我折騰成什麼樣我何從說過一句?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一併兒討回來!”
我拍着她的臉道:“別哭了,你不是也能像對付蘭姝一樣對我嗎?今天就是一個好機會,告狀的時候就說你嘔了酒坐在亭子裡透氣,無意間看見玉兒鬼鬼祟祟走過去,你一時好奇就跟上,想看看玉兒是不是要私會別的什麼野男人,誰知半途遭了她的暗算。你告狀時千萬不要讓安龔看見真兒這張美人臉,別把他慪吐了。”
我說完“呵”“呵”笑起來,笑了一半慢慢停住,冷冷道,“該死,我竟然忘了,小真兒愔與此道,那裡還要我來教怎樣說?不過還煩你向他傳個話,讓我柔柔順順給他當個賢良小老婆,容他朝三暮四,門都沒有!”
我的頭突然針扎似的痛了一下,定了一會兒又不覺有什麼,轉回來向玉真道:“記住了?”
玉真恨恨看着我,我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平聲靜氣說:“問你記沒記住!”
玉真瞪着我點點頭,我一巴掌扇過去,把她打翻在地,丟開她站起身道:“不遠處有人看着你,你若敢動,敢弄出一丁點兒動靜來,他就過來弄死你。你若老老實實在這呆到天亮,讓起早的丫頭太監看見,就死不了。聽明白了?”
玉真驚懼的點點頭。
我起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身,將她身上的大毛披風扯了下來。潛到河塘邊,將披風沾飽了水拖着回來。
玉真果然縮着不敢動,我冷笑道:“算你知事務!以後若敢欺負別的我覺得不該欺負的人,就沒今天這樣走運,我一定在你臉上劃兩道,不信你就試試看!”
我將披風上的水擰到玉真身上,擰完自己的手也快冷僵了,水也大半落到了自己身上。悻悻將溼披風扔到她身上,又踢了兩腳才走開。
三更天時,我輕手輕腳起身,把準備好的一個小包裹系在身上,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雪褂子,腳下蹬着一雙輕便的小皮靴。
對着鏡子看看自己,身上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乾淨利索。
我走到同心的牀前,她側身向裡躺着。我將昨晚寫的信拿出來,放在她枕邊,用心道:“對不起,我要走了,不能帶你一起``````。你有了這封信,就不會受我連累。好好保護自己!”
掩上簾子,我悄無聲息的打開院門。
天灰茫茫的,地上有些溼意有一點白白的霜。清掃得太監也還沒有起來,前後無人。我快步走向勤政廳,馬車還停在那裡。
我走到近前看四下無人,一轉身掀開車簾鑽進車內。挑起簾子向外看,宋阿姆住的小樓上已經點起了燈。一個小丫頭端了一盆水從樓上潑了下來。
我坐在車裡,掰着手指算時間。好不容易熬到五更,聽見車外有馬蹄聲傳來,我頓時一振,從簾縫裡向外看,三個小廝牽來兩匹馬。
兩個上馬裝鞍,一個向走到宋阿姆的小樓下等着。過了一會兒宋阿姆的丫頭纔出來站在樓上不知向下說了句什麼,小廝連忙答應回來。
我放下簾子,聽外面人道:“老太太和姑娘們要下來了,大夥暫避到別處。”
我聽腳步聲走遠急忙下車,一溜身鑽進車下。我戴上手套抓住凹槽試了試,又在腰間牽了一根粗布帶掛到橫樑上,它能分擔一些身體的重量。將事先在披風下襬縫好的兩根帶子繫上,不讓它拖到地上。
我把周身又檢查一便後,聽見不遠處有人道:“嬤嬤小心些!”宋阿姆的聲音笑道:“慢些慢些,不急!”腳步聲漸漸走近。
兩個丫頭扶宋阿姆邁步上車後,車又“吱”的一聲,那個胖丫頭也上了車。
宋阿姆笑道:“東西都齊了,把小廝叫進來吧,你們也不必再送。”丫頭又道:“嬤嬤坐好,福兒妹子扶穩些。”
我聽到有沉重的腳步聲過來,連忙抓住凹槽,做好準備。那丫頭又說了幾句什麼,才匆匆避開。
小廝上前趕馬車,馬前後嘶鳴了兩聲,車子不緊不慢動起來,我抓緊車身不敢亂動。
馬車緩緩向外走,過門洞時,早有人先把高高的門檻撤下,一路平穩。過了一會兒,車突然漸漸慢了,最後在一片空地上停住。
車邊有人道:“宋嬤嬤出府去。”
我聽見金屬敲在落地的聲音,應該是槍桿掉在地上,不錯的話已經出了內府,這裡是外面一處門哨,不知會不會檢查馬車。
有一個粗厚的聲音道:“你老等一等。王爺回府,現已進了大門,等王爺過去你老再出。”
他現在回來必是一夜未睡,回到住處自然要睡下,多半下午纔會起身。他若醒來想起去看我一看,卻尋不見我。
想到這裡我心裡一緊,身子哆嗦了一下,一隻腳落地。
我嚇出一身冷汗,聽見外頭有腳步聲馬蹄聲。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我耳朵裡,“媽媽不要着急趕路,我囑咐王誠在城外候着,上任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的。”
宋嬤嬤在車內笑道:“王爺這是從哪裡剛回來?可不是又忙了一夜。在忙也要注意保養身子。回去不可倒頭就睡,好歹進些清淡的粥兒,走走再睡下。”
安龔答應,道:“把路讓出來,讓宋阿姆的車子先過去。”宋阿姆忙笑讓幾句。安龔又吩咐小廝,“路上小心些,不要走得太快。”有人連連應下,車緩緩行走起來。
青色的磚瓦從身側滑過,無聲無息。
我咬緊嘴脣,想着外面逍遙快活的日子,咧開嘴笑了,一滴眼淚不配合的滑到嘴裡,又苦又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