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這就不是偶遇。
泓楚城早就知道,有人刺殺二皇子泓楚世,但他卻被人所救,而且,還將人帶了回來。數張嘴數個聲音在他的耳邊不停的開開合合念念不休——救了二皇子的人是如何如何,能力背景多麼的詭異莫測,若然成爲了二皇子的勢力,勢必如何如何。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孤傲如他,不想聽到這些,不想理會這些。
只是耳邊的聲音喋喋不休,他被催促着前來一看,如果可能,便將此人收爲己用。而如果此人已經投向泓楚世,便勢必要判斷形勢將之除去。
這是他和楚世之間的一較高低,爲何要參雜了這許多陰暗和血腥。他厭惡這皇家光華背後的黑暗,但是他依然來了。除了那個人是個女子之外,他什麼也不知道。他只是想見見,如果這個女子果如傳言那般莫測,他便必須要清楚地看個明白,即將成爲泓楚世勢力之一的這個女子,將給楚世增添怎樣一雙長翼。
所以,這並非偶遇。
他安排好一切,以琴聲引她前來,美好的相遇,足夠引撥女子心中那微微一點的細弦。他要這個女子對他不設防,如此才能夠將她完全看清。
然而,擡頭的那一瞬間,他的眼中只餘錯愕,轉而微瀾如水,深邃如淵,複雜的情緒微微糾結。
是否千般美好纔會造就這樣一個女子,如深谷的積雪,寧靜無染,不見絲毫塵埃。
而這個女子,與泓楚世又是什麼關係。
“在下泓楚城,琴技拙劣,煩擾佳人。”
他面上依然雲淡風輕,內心卻再無法讓自己平靜。
“雪崖見過太子殿下。”雪崖淡淡還禮,不卑不亢,全然沒有面對太子的惶恐。
不用多餘的試探,只她的言行態度,足以說明她絕非常人。
“雪崖姑娘想必是楚世的朋友?”
雪崖微微一頓,微笑未答,泓楚城繼續道:“這裡通常也只有我和二弟會來,是我多此一問了。”
二弟麼?
二皇子微服出遊,使用化名也無可厚非。雪崖並不感到驚訝,只是……皇家之人,身上必有皇家之氣,無關個人修爲氣質,而是身上流淌的血脈自然帶來。正如她見到泓楚城,毫不意外他會是太子,但是對於楚寒……也就是二皇子泓楚世。相處這麼多天,爲何她毫無感覺。
泓楚城將手放在脣邊,輕輕咳了幾聲,很輕,卻很壓抑。
“傍晚風有些涼了,太子還是不要在湖邊久站,回房休息吧。”
“我沒什麼關係,姑娘叫我楚城就好,在這裡……我們只是一對普通的兄弟,沒有什麼太子。”這話,說起來卻有一絲的落寞。普通兄弟?他們從出生,就註定不可能是普通兄弟。
“大哥?你也來了?”楚寒遠遠的走近,笑容依然輕鬆,瞳孔卻微微一縮,加快了腳步,站在雪崖身邊,不着痕跡地將她擋在身側隨時可以保護的位置,“你們已經見過了?”
泓楚城方纔的那一絲落寞轉瞬即逝,笑臉瞬間便已天衣無縫,完美得沒有一絲破綻。
“聽聞二弟回到京城,我自然要來看一看。這一次你一離開便是幾個月,父皇掛念得很。你年紀已經不小,是時候收收性子,別到處亂跑,免得外面危險。”
“勞大哥掛念,小弟自然會謹慎。”
寥寥幾語,卻似乎蘊含了太多情緒。楚寒,或者應該叫他泓楚世,不易察覺地輕嘆,略略放軟了那客氣而防備的語氣,幾分真心地道:“大哥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在湖邊吹風,雖然天氣還暖,傍晚到底有些涼了。”
泓楚城臉色微沉,隨即恢復了楚世到來之前的清淺微笑,對雪崖道“那麼改日再會。”
他纖長的身姿在傍晚柔和微涼的風裡離去,竟有種下一刻便會消失在最後一線夕陽殘光中的錯覺。
他一離去,好似周圍空氣裡屬於傍晚斜陽下的那一絲蕭索倏地消失,泓楚世也恢復了她熟悉的那副懶散模樣,笑道:“我們去吃飯吧,出去轉了半天,我可以經餓壞了。”這兄弟二人着實沒什麼相似之處,跟泓楚世一起時,不自覺地便輕鬆起來,不去理會那些禮數。
“是,二皇子發話,怎敢不從?”雪崖嫣嫣笑道,楚世微微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想到這麼快便穿幫,“雪崖還是別取笑我了,若沒有你,我也不過成了一坯泥土,哪裡還有這二皇子可當。”
雪崖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二皇子麼?他這二皇子,可讓人懷疑得緊呢。她可不喜歡被捲入了事情當中,卻對事情一無所知。泓楚世走了兩步卻發現她沒有跟上來,停住腳步回身,“雪崖?”
暮色中,雪崖立在風裡,淡淡開口說道:“你不是皇家人?”這不是疑問。
泓楚世眼中的錯愕一閃而過,隨即平淡。他淡淡回視,沒有迴避,也沒有否認。二人之間只剩下暮色四合中漸漸急促的風,便再無聲息。雪崖試圖從他的眼中找到一些東西,那些無論怎麼掩飾,都牢牢盤踞在人性之中的東西。可是泓楚世的眼底依然寧靜,連一絲殺機也無。他既沒有問她是如何知曉,也沒問她打算如何。
雪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在她長久以來對人的認知中,他的反應似乎太過例外。
“你不怕麼?”
“怕什麼?”
“如果這件事情走漏出去……”
“我的命是你的,所以,你自然會看好的,不是麼?”他笑着反問,雪崖只能輕嘆。對於人,她真的,從來沒有弄懂過。這一次,她又料錯了麼。
泓楚世完全沒有因爲這件事對她有所疏遠,反而在她面前更加無所顧忌,似乎在此之後,無論雪崖有多麼不可思議,他都可以處之泰然,根本不把這些當回事。看着他把自己拉到桌旁坐下,對着滿桌酒菜全無憂慮地大塊朵稽,雪崖的確有些不明白他的想法。
“楚寒,你的反應難道就不能正常一點?”
“嗯?我有哪裡不正常麼?”
——你哪裡都不正常。
“一般來說,被人知道了不能被知道的秘密,通常人不是會殺人滅口麼?”
楚世嚥下一口酒,頗感冤枉地道:“那我也得殺得了你。殺又殺不了,便不要自己去找那些煩心,反正我最大的秘密都已經被你知道了,我還怕什麼。”
……還真是會自我安慰,若世人都如他這般,想必世間會少了不少麻煩,四處一片和樂了罷。
雪崖盯着他看了會兒,忽而一笑,竟然冒出一絲惡念,非要挑一挑他的瘡疤,看看他是否真的可以如此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這兩次來刺殺你的人,是太子派來的?”
果然楚世動作一頓,便有些吃不下,大約是明白她的打算,苦笑道:“連這種事情你都可以知道?”
“不,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是看你們兩人的態度,猜測罷了。”
果真是麼……她不過是猜測,只因見到泓楚城的時候,楚世的態度轉變太明顯。看得出,他的心裡其實本是敬重自己的哥哥……正是如此,才更加痛心。就算閒散如他,也無法不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然而雪崖微微矛盾着,她的猜測由楚世的態度而來……但是,她所見到的那個一身淡淡俱是孤傲與淒涼的男子,當真會做這種事麼?隱隱覺得,這不像是他這樣一個人會做得出的。這其中,沒有什麼誤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