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崖小姐, 爲何這樣操之過急,難道不能夠等你恢復了再去拿回谷染雪的身體嗎?”回到房間,他看到雪崖再次虛弱的模樣, 急道。
雪崖輕輕搖頭, “不能, 我不能等。”
“您還是……不能放棄麼?你說過已經不會再執着下去……”
“我不是爲了他……”雪崖淡淡打斷他的話, 並不太想提起楚世, “在他把我押入天牢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作了選擇……”
“但是皇上他……”
“我知道,這都是我逼他的。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是我逼他如此……我只是想要逼自己去結束這段執念,再不給自己任何機會。他根本連爲何會發生這些事都不明白, 我明知道他會怎麼做, 或者他只能這樣做, 可是我依然逼他走到這一步。殘忍的是我,既然走到如今, 我不想再回去……”被黑暗的執念苦苦糾結的日子,她無法再承受。
“那您爲何還要對谷染雪下手?”
“我需要她的身體!你看我現在的樣子,跟鬼有什麼兩樣?要永遠這樣不見天日,只能躲在暗處,這樣的日子我不要!何況鬼差已經找來了, 他們知道我在這裡, 這次沒能拘我回去, 必然還會來的。我一定要儘早得回身體……我要離開這裡, 有兩個人能夠幫我逃過鬼差的追捕……這一次, 我不再爲了楚世,不再拿他當任何藉口, 今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我自己。”
卸下了深重的執念,她身上的黑暗卻已經深入靈魂。只是墨楓很清楚自己會幫她,就如同谷落塵會爲了谷染雪傷害雪崖,他也會幫助雪崖,即使對谷染雪來說不公平。人或許都是如此,自私着,爲了自己,爲了自己所在乎的人。
在楚世不知道的時候,有許多事情正在改變着。
谷落塵幾經思量一夜未眠,在染雪醒來後對她道:“染雪,我帶你出宮。”
她微愕,“你不是一直都說……”
“我只是覺得不是時候,不過總這麼拖着,也不見得就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我會去做安排,你好好休息,若出了宮恐怕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安靜修養。”他沒有對染雪說出實情,免得她再擔驚受怕。他清楚自己不是墨楓的對手,倘若墨楓出手,他無法保護染雪。儘管時機未成熟,染雪的傷勢未愈,卻不得不冒險帶染雪出宮。
要從後宮帶走一個妃子,談何容易?
何況皇上對“靜嬪”如此着緊……唯有靜嬪“死”了,方能讓皇上死心。
他即刻出宮,一旦能夠將染雪帶出來,便離開京城找地方暫時躲藏。天下之大,要藏一個人很容易,而他一向閒雲野鶴慣了,家人本就對他無可奈何,爲染雪他才進了太醫院,染雪一“死”他離開就此辭官谷家並不會感到奇怪,至於皇上那裡,以皇上的爲人他不認爲皇上會有所刁難。
他沒有發覺到,在自己離開桐霖宮時,宮牆的轉交處,黑衣的墨楓宛如融入牆角的陰影中,靜靜看着他離去。
落塵走後染雪一直顯得有些坐立不安,鶯歌端了落塵吩咐好的藥來,“娘娘有什麼事嗎?可要奴婢幫忙?”
“不,沒事。”
“娘娘先趁熱把藥喝了吧。”
看着染雪接過藥碗,怕苦卻又強撐的把藥喝下去,什麼都沒有說,只默默端了蜜餞過來,但是心裡不是不疑惑的。
蜜餞,是這兩日纔開始準備的。
靜嬪過去也常常喝藥,但是從來不會怕苦。她從谷染雪一入宮便隨身伺候着,對於她,不能說了解,卻是熟悉的。可是眼前的人,讓她覺得自己彷彿在伺候一個新主子。自從靜嬪醒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了過去的深厚沉穩,也不再讓人感覺到那種只是看着,也要被她身上沉澱的悲哀所感染的陰暗。更不會露出那張稱得上天衣無縫,足夠掩蓋住心裡的一切的完美笑容。
眼前的人安靜,卻也簡單,沒有莫測的心思,就如一個普通養在深閨的淡然寧靜女子,突逢變動之時,有些無措,卻也努力面對。
如果有人跟她說一個人前後會有如此矛盾的轉變,她是不信的。可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眼前。
“娘娘可還需要些什麼?”
“不用了,你下去吧。”
不多時便聽到通報谷太醫已到,染雪看着他走進來,身後提着藥箱的小太監將恭敬地將藥箱擺在桌上,便一直低頭站在一旁。
染雪不禁稍稍疑惑地多看了小太監一眼——太醫入宮,身邊跟一個提東西,跑腿的小太監並不奇怪,只是落塵在外面行走江湖慣了,沒有宮裡太醫這種讓人跟前跟後的習慣,卻是讓人有些意外。
在屏退下人之後,那小太監才擡起頭來,清秀的一張小臉,竟是容容!
“小姐……”容容含着眼淚走到牀前,染雪驚道:“容容,你怎麼進宮來了?”
“我需要她來做你的替身。”落塵的聲音,聽起來淡得有些異常。染雪驚訝地擡頭,聽落塵繼續道:“今日,等皇上來過之後,你和容容交換衣服,我帶你出去,容容留下來做你的替身。”
染雪微微蹙眉,問:“那容容呢?她怎麼辦?”
落塵露出個淺淺的笑容,“別擔心,我們只是需要容容幫忙拖延時間,讓人不會太早發現你不見了。我已經事先準備好宮女的衣服,待時間拖得差不多,足夠我們離開京城,容容就可以換上宮女的衣服,混進其他人裡,我安排人帶她出宮。”落塵看了容容一眼,容容立刻點頭,“是啊,小姐,你不用擔心容容,容容混在宮女裡,沒有人會發現的……”
染雪對宮裡並不熟悉,她並沒有想得太多——她可以信任落塵的,一切有他安排,她還有什麼可置疑?所以她沒有想過,這麼嚴重的時情,入朝時間尚短的落塵,可會將把容容帶出宮的事情交給別人?可會留下一點走漏風聲的可能?如果靜嬪失蹤了……將會是怎樣的場面?
落塵此時才感覺到,就算是他,在面對這森森皇宮時,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違心的事……這樣的事情,過去的自己怎麼能夠想象?江湖中那個清正如風不沾半分塵埃的谷落塵在犧牲無辜的容容,卻還可以在染雪面前如此若無其事……
人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人在宮中,纔是真的不得不拋棄自我。
此時,他心中想到的卻是“靜嬪”。那個將自己沉淪黑暗的女子,他似乎可以理解。
不想讓染雪想得太深以免發覺什麼,他說道:“只是,我們雖然瞞得過別人,由容容做染雪的替身這件事,卻瞞不過隨身伺候的鶯歌——”
“你想讓鶯歌幫我們?會不會太冒險?萬一鶯歌……”
“沒有其他辦法,現在不說,等鶯歌發現,情況更不妙。”這件事情的確需要鶯歌的幫忙,只要她肯,便可以順利得多。
“她能答應嗎……”
“染雪,這件事情你跟她說。”
“我?”
“對,看得出鶯歌對靜嬪極爲忠心,不僅僅是對一個娘娘,而是對靜嬪本人的忠心。所以只能由你去跟她說,她也許會答應……”
“如果她不答應……”
“那麼便不能讓她離開這裡。”
染雪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向來溫和清正的哥哥,“落塵?”
“染雪,如果這件事情被發現,你,我,容容三人的性命不說,谷家上下,都會被連累。”
染雪緩緩點頭,心裡依然搖擺不定。
她只是想離開這裡,爲什麼事情會變得如此複雜……
落塵帶着容容退到花廳,染雪將鶯歌召進來,仍舊有幾分猶豫,“鶯歌……”她想着落塵交待過的話,儘量以熟稔的口氣對她說:“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鶯歌擡起頭,“娘娘,是想出宮?”
“你怎麼會……”
“奴婢看得出來。”她跪下,道:“以前奴婢什麼都不懂,曾經是娘娘跟奴婢說,要在這宮裡待着,就要學會去[看]。娘娘要奴婢做的事,奴婢自然全力以赴,絕不推託。”她輕輕磕下頭去,即使,她不知道靜嬪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即使,靜嬪變得不像靜嬪。可是她開口,她便去做。這一點不會改變。
谷落塵一直注意着寢室內的情況,防備任何萬一。但是他聽到鶯歌的話,微微怔然。
靜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一切都在暗暗準備着,待皇上來過,他們便迅速讓容容和染雪交換了衣服,趁着鶯歌給染雪穿衣的時候,落塵悄悄把一包藥塞進容容手中——“容容,委屈你了。”
容容低頭輕搖,“爲了小姐和公子,容容不委屈。”
“……我交待的事,你都記得吧?”
“記得。”
待他們離宮,出了城,容容便不能活在這世上……她將去投井,這樣屍體不會那麼快被發現,會被泡得浮腫,無法從身材辨認。那一包藥,則是用來毀掉她的臉。
就算這件事情當中有諸多疑點,屍體擺在這裡,染雪已經走得遠遠的,皇上除了承認現實,又能如何?靜嬪[瘋了],這一點宮內上下都知道,她做出什麼事,有什麼不可能?
這樣的安排,真令落塵感到對自己的心寒和厭惡。
落塵帶着打扮成小太監的染雪離開桐霖宮,鶯歌看着他們遠去,她知道,自己也是沒那麼容易脫掉責任的……“靜嬪”一死,她,便是失職,怕也只有一死來處罰。
匆匆走過長長的宮道,遠遠的,一道黑影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