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從睡夢中醒來, 都會有短暫的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以爲自己仍舊困在那深暗的地府深處。她不會忘記地府裡那無邊無際的濃膩黑暗,在五感漸漸消失之後, 剩下能夠淪喪的只有內心。抽筋剝骨之痛——那種蔓延在每一根神經的痛卻依然清晰, 日日折磨。
她睜開眼睛, 需要用力握緊拳去確認, 這個身體, 已經不痛了……是啊,這不是她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留在那地府最黑暗的地方漸漸腐朽, 只有她殘缺的魂魄逃離出來……
這裡,是皇宮。是楚世新賞給她的桐霖宮。
她的名字, 叫谷染雪。
“修儀娘娘, 您醒了?”鶯歌打起了簾子, 陽光照射到牀上,染雪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有一瞬間,想要躲避開陽光,害怕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
“娘娘,皇上說今兒再請太醫來給您看看,您看我是不是請谷太醫來?”
谷太醫是真谷染雪的爹爹, 她並不想和谷家人有太多接觸, 便道:“還是請別的太醫吧。”
“娘娘……?”
染雪看了鶯歌一眼, “既然入了宮, 與孃家過從甚密總是不好。”
“是, 鶯歌淺薄了。”鶯歌對染雪可算惟命是從,沒有半點置疑, 利落地服侍她起身穿衣洗漱。
染雪看着鏡子裡的人微微恍惚,過去的“雪崖”是什麼樣子?記憶卻已經模糊,想不起自己的樣子……
“谷昭儀娘娘,”門外有內侍通傳,“太妃請幾位娘娘一起去賞花。”
鶯歌替染雪梳頭的手微微一頓,等待她的示意。
“知道了,你下去吧。”
“娘娘,可是您的身子……”
染雪微微一笑,沒有讓鶯歌繼續說下去。“快些幫我梳好吧,我這麼晚才起,恐怕其他人都已經到了,怎麼敢讓太妃久等呢。”
鶯歌微微的不甘心,“娘娘身體有恙,睡得遲些也是自然——”
“孩子話。無論什麼原因,讓太妃等,最後都是我的不是。”
“是……奴婢多嘴……娘娘要做如何打扮?”
“素淨些就好,不必太惹眼了。”如今,她已經懂得了退步和示弱。在這裡,已經一個屏障,讓她可以有所仗持,而她也不再是過去的“寒妃”,沒有人能夠傷到……現在的她,只能自保。
清淡的妝容遮掩不住染雪的清麗出塵,回宮之前所受的傷讓她看起來微微蒼白,我見猶憐。她要[示弱],卻不會任人欺負,[弱]有的時候也可以保護自己。在自己還是[雪崖}的時候,她並不懂得,也不需要懂得。
收拾妥當便往桐安宮去,擡頭看着漸上中天的日頭,已料到事情恐怕不妥。果然待她走到,坐於傘下的太妃和各位娘娘們雖有侍女打扇,臉上卻明顯地露出了不耐。
“見過太妃,染雪來遲,還請太妃恕罪。”她規規矩矩地行禮,樑太妃幾分不悅的瞥了她一眼,擺了一下手道:“罷了,谷昭儀這麼大的面子,哀家可真是受不起。”
“是啊,這~~麼大熱的天,等得太陽都出來了,曬黑了可怎麼辦!”君渚口快,毫不客氣地便抱怨,坐在一旁的君濃踢了踢她的凳子——這傻丫頭,在自己屋裡怎麼蹦躂抱怨也就罷了,如今茉蓉昭媛和晴薇昭媛還沒有開口,她可伸頭個什麼勁?
如今太妃在,礙着太妃的面子,茉蓉和晴薇自然是不會說什麼。
茉蓉只略帶責怪地看了染雪一眼,示意她不該來遲,並無惡意。到底是自己留下的人,染雪若有什麼不是,她面上也不太好看。晴薇昭媛卻從頭到尾沒有看染雪一眼,低垂着煙眸似在休息,她依然是粉紫羅裙薄紗輕盈,裹着一副纖細得稍顯嬌弱的曼妙身姿,軟軟地靠再榻椅上,彷彿真如外人所說[性子溫寧]。只是,這份溫寧未免太冷淡,宛若一層薄薄的外殼,脆弱不堪。
似乎心底有某種黑暗的情緒蠢蠢欲動,染雪突然很想看看,一旦這層外殼破碎,裡面無所掩飾的內裡,是如何一種模樣。
並非晴薇的態度真的有惹到她,只是……眼前有這樣一種可能,就很想去破壞看看。她突然間有些明白了曾經那個人的心思……只有一個人在那黑暗的泥濘裡孤獨,不如多個人來陪?爲什麼,毀的只有她一個人呢?
樑太妃似乎並沒有賜座的意思,天空日頭高掛,與其他嬪妃照常談笑,被染雪的到來短暫的打斷似乎不曾存在,就讓染雪留在日頭底下,繼續“賞花”。
不多時,染雪原本蒼白的臉上,浮上一層不正常的潮紅。
晴薇昭媛輕抿着茶,擡頭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眸,漠然地專注於茶上。君濃微微蹙眉,不太忍心繼續看,側目,卻瞥見君渚不是瞄向染雪,在椅子上越來越坐不住。果然那個丫頭對這種事情看不下去。
“皇上駕到——”
衆妃一怔,趕忙起身,對走來的人拜下去,然而楚世沒有看任何人,直直走向染雪——從到了桐霖宮聽到染雪被樑太妃召來,他的心裡莫名焦急,即使知道樑太妃雖然對染雪看不順眼,卻不會太過分對她怎樣,然而心裡的驚慌卻令自己也不解——總覺得相似的情景曾經發生過……他匆匆而來,遠遠看到日頭底下的染雪,眼中便再也看不到其他。
“染雪!”他蹙眉看着她的臉色,轉頭怒道:“這是怎麼回事!?”
樑太妃緩緩起身,“皇上,這是做什麼呢?哀家不過是召諸位嬪妃一起來賞花,谷昭儀來遲,哀家不過還沒來得及賜座——難道,這樣反倒是久候的哀家有錯?”
楚世明白樑太妃既然敢這麼做,自然早有藉口,後宮關係糾結複雜,如今爲染雪着想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壓了壓心裡的衝動,淺笑道:“是朕太着急了,太妃,染雪前些日子才受了傷,如今身體還虛弱,朕恐怕她不便外出太久,先送她回桐霖宮了。”
“皇上,是不是有些對谷昭儀保護過度了?偶爾出來走走,對康復也是有好處的。皇上剛來就走,其他嬪妃們可還沒有機會跟皇上說上幾句話呢。”
楚世依然只是溫朗一笑,“谷昭儀體弱,想來愛妃們不會如此計較,自然會體諒的。”
晴薇昭媛驀然擡起頭,緊緊盯着皇上——他來之後,甚至沒有往她這裡看過一眼!過去不會這樣的——谷昭儀體弱,這對她是多大的諷刺!誰都知道晴薇昭媛近年體弱,卻不見皇上如此眷顧!皇上對她自然也是好的,但是今天看到皇上對待谷染雪的態度,才知道皇上過去對自己的“好”,是怎樣一種敷衍——不過是一個皇上對后妃的責任而已。
她情何以堪!
她緊緊盯着皇上,也盯着谷染雪——然而染雪竟然毫不迴避地回視她,似笑非笑。
——後宮的女人,嫉妒不稀奇。可是晴薇的眼睛,分明已經不是嫉妒那麼簡單。她愛上楚世了?愛上一個帝王——多麼可笑,多麼可悲。因爲皇上的心,根本不在她那裡。——染雪滿意地看着她眼裡的痛,似乎看着別人的痛,纔會讓她稍稍忘記心裡涌動的情緒,莫名暢快……如同麻藥。
楚世的手輕輕扶着她,示意內侍替染雪打了傘,扶她離去。
如果,得到楚世的愛只有如此,她情願成爲衆人嫉妒的焦點,而不是在一旁憤憤不甘的遠遠地看!
回到桐霖宮,楚世立刻吩咐內侍去冰窖裡取冰來,放在房間內降溫。染雪微笑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目光……曾經,他也是這般,只看着她一個,沒有皇位,沒有三宮六院……他明明那麼早給了她所有的愛,可惜他們卻相愛得太晚,自己明白得太晚。
“染雪,你在後宮裡,朕不可能顧你周全,有些事情也的確無法迴避。今後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立刻讓內侍去通報朕,倘若無法見到,就去找墨楓,知道麼?”
——“朕”。
染雪嘴角扯了個笑容,點點頭——她的確感動於楚世的心意,身爲皇上,他能這般維護她已經是不易。只是,那個“朕”字卻刺進她心裡。
過去的楚世,從不會對[雪崖]稱“朕”。他們三人之前外出時,他也不曾在她面前稱“朕”——回了皇宮,她成爲昭儀,一切卻都不一樣了。
眼前的人,終究不再是過去的楚世,而是一個帝王。
先皇駕崩後,曾經世上只剩兩人知道楚世的身世——她……或者說[雪崖],還有墨楓。可是如今,他只會對墨楓敞開心胸,而她,就算他對她漸漸有了感情,也終究成爲外人。
她不要只停留在現在這個位置——屬於她的位置在更高的地方,在楚世身邊,在他心裡!
待楚世離開,她喚來鶯歌——
“娘娘,有什麼吩咐?”
“鶯歌,有件事情我要你親自去辦——這不會是什麼好事,如果你有什麼勉強,可以現在說出來。”
“娘娘,您說的什麼話?奴婢的命是您的,不管什麼事情,只要娘娘吩咐,奴婢一定盡力辦到!”
“好,你想辦法監視桐秀宮——我要知道晴薇昭媛的動向,機靈點,不要被人發現,明白麼?”
鶯歌微微一怔,俯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