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雪回到房間,那把扇子還靜靜躺在桌上,心中微痛。
她曾經,也繪過另一把一模一樣的扇子,他說過要幫她題字的,卻沒有等到……終於也不知道,他將在那把扇子上題的字,會是什麼。
“染雪小姐。”鶯歌輕輕走進,“有位公公來,說替皇上取一把扇子。”
染雪沒有回答,只將桌上的扇子遞給鶯歌——倒是難得,這一次,他沒有忘記。
數日的教導已過,君濃君渚或許會注意到一直頤指氣使的司徒罄居然不見了人,染雪卻極少與人相交,自不在意有什麼人被淘出,什麼人無聲不見,身外事皆與她無關。
選妃之日,留下的衆位姑娘們由老太監引領,覲見皇上和太妃。往日裡看不慣染雪,冷嘲熱諷的女人們竟然也都乖乖閉了嘴,只偷偷的拿眼打量着她。
大廳之中,衆秀女皆垂首立於廳下,座上是皇上與太妃,而皇上尚無皇后,旁側便是茉榮昭媛。
泓楚世素來不喜麻煩,選妃的過程並不繁瑣,連原來以花枝或玉如意表示去留的過程都省了。只等太后先看過,太監一個個報過名字,分別上前見過,便退回等候宣佈。
一張按站位寫着每一個人名字的名單被遞於泓楚世面前,一個一個,或劃或空或勾。終於移到谷染雪,他靜靜看着那三個字片刻工夫,太妃和茉榮昭媛的視線都帶着探究細細看着他,他終是不曾擡頭看一眼站在下面的染雪,空過了她的名字,將筆移向下一個名字。
太監尖細高揚的聲音宣佈着殿下女子們的命運:
“……何初蓮,封,美人;成虞,封,尚儀……樑君濃,封,修儀;樑君渚,封,修媛……”被選入宮八人,直至最後,不曾出現谷染雪的名字。
旁人的意外與驚訝疑惑中,卻不無許多人的暗中慶幸……
谷染雪卻始終只是淡淡地站着,神情不曾變動,彷彿這裡的一切,與她並無關係。
朱南選秀的規矩,秀女一旦落選,便在兩日內出宮回家。谷染雪的落選,可說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就連自來不喜歡管閒事的墨楓聽聞都吃了一驚。爲何?皇上的種種表現,分明是中意着谷染雪。
房中鶯歌替鏡前的染雪摘下珠釵,擔憂的從鏡中望着那張淡然得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臉。
“小姐……”
谷染雪落選,足以讓其他人跌掉下巴,怎麼她自己還能這麼一幅安然若定的樣子?先前皇上來時明明兩人手拉手的樣子看來是那樣登對……
染雪方纔擡起眼,從鏡子中淡淡看她一眼。
“怎麼?”
鶯歌張了張嘴,卻到底說不出什麼。這個時候旁人又能說什麼?可是她是已經死了心要好好侍奉染雪的,如今染雪竟然不能留在宮裡,叫她心裡一下子沒了着落不知要做些什麼。
染雪卻彷彿看透她的心思,涼涼的笑了一下,聲音輕得彷彿風裡的一個幻覺,“我不會出宮。”
鶯歌驚訝的停了手裡的動作,鏡中染雪的眼睛卻又淡淡垂了回去,冷冷的臉依然毫無變動,顯然不想再說什麼。明明已成定局,鶯歌實在不解她何出此言。
——她不會出宮。因爲她不信,因爲他舍不下。可是……原來,現在他終究是不希望她入宮……心下有些淒涼,在脣邊卻只剩下一個冰涼的笑意。
他,不希望她進宮。
微微的刺痛,在心裡蔓延……
.
御書房中泓楚世徑自發着呆,手中不停把玩着薄透的輕扇,沒有發覺自己已是許久沒有放下過。
“皇上。”墨楓試着喚他,卻毫無反應,略一停頓,緩緩道:“既然放不下,又爲何要舍?”說這樣的話,他已是僭越。泓楚世的事情他自來只是默默在一旁看,不該管的絕不多嘴,單這個女人,讓他忍不住不管。
皇上當真已經將一切忘了乾淨?他怎麼可以忘……那些自己從一開始便親眼見證過的刻骨銘心,如今在皇上的記憶中卻全然消失不見。
泓楚世緩緩放下了扇子,遠山離霧般的眸子轉向墨楓,微微眯了眯,雖然瞧出他的反常,卻也沒多說什麼。
“谷染雪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這些秀女中也沒有一人能及得上她……但是,她卻太過讓人難以捉摸,無法掌控,一個帝王,可以留這樣一個連自己都看不透的女人在身邊嗎……”
墨楓微怔,他似乎看慣了泓楚世懶散隨意的模樣,幾乎要漸漸忘記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糊塗的人。這一次,糊塗的人卻是自己,只因爲那個女人太像……寒妃。
泓楚世又出了半晌神兒,才忽而苦笑,“說不定我真的不是個當皇帝的料子。明明什麼都明白,又爲何會對一個總共見面不過三回,說了幾句話的女人這般放不下……難道這世上還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不成?”
本已經作了決定,何時自己也變成這般優柔寡斷的人……今日選妃結束,只剩明個一天……後天她就會出宮了吧。
靜了靜心,把扇子塞到看不到的地方,便專心的看起奏摺。只有那扇面上的白色玉蘭,卻始終隱隱浮現在他腦中。
直到看完桌上全部的奏摺,泓楚世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將桌上的東西胡亂一推,整個人仰在椅子裡。徐公公略一躬身,很有眼色道:“皇上若是累了,出去走走透透氣,好過一直留在這書房裡……”
泓楚世窩了半晌才點點頭,“不用派人跟着了,墨楓同我去走走。”
起了身彈彈衣襬,他大步走出御書房,不想給自己猶豫的時間。他想見那個女人,莫名就是想見,只要一想到要讓她離宮從此也許不會再見到就彷彿心裡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空空的發慌。可是做好的決定,他不想改。
泓楚世顧自在前面疾走,沒有目標。墨楓一直沉默的根在他身後,從少年時,他還是那個閒雅悠然的二皇子時,就只有這個人安穩而可靠的根在他的後面。
泓楚世突然住了腳,腦子裡彷彿閃過一道輕雷——只有墨楓,只有他一個人嗎?爲什麼總覺得還應該有另一個人,一個不想忘,卻徹底從他的生命中消失的人……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後,淚痕和酒,佔了雙羅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