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楓衝入大牢, 裡面早已經空無一人。
楚世隨後走進來,看到地上的血跡心裡一沉,強烈的恐懼襲來, 問守衛:“人呢!?靜嬪呢!?”
“回、回皇上……靜嬪娘娘……”
“快說!”
“她逃了……但是, 刺客也追出去了……”
墨楓盯着地上一路延伸出去的血跡, 立刻向外追去。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 沿着血跡向靶場後的杉木林飛躍而去, 身後的侍衛只能遠遠的跟着。
天將明,晨光暝暝,斜照在林中, 穿透斑駁的樹影。
血跡在某一處便斷掉,他們面前的樹林狼藉一片, 踩着斷裂的樹枝不斷在林中尋找, 突然墨楓腳步一頓, 整個人僵在那裡——楚世心裡一跳,循着他的視線看去——
一棵筆直的杉木下, 匯積着一灘血泊,沿着樹幹上汩汩流淌的血跡看上去,一身白衣娟細的染雪,被一根長長的木錐,刺穿胸口, 釘在樹幹高處……晨光照耀之中, 她胸前的白衣已經被殷紅染透, 一路蜿蜒而下。
楚世的眼中瞬間只剩下白衣紅血, 整個人被掏空一般, 連上去察看的勇氣也沒有,踉蹌退了兩步。
腳下的地面搖搖欲墜, 隨時都會陷落……
耳邊傳來墨楓一聲嘶喊:“雪崖小姐!!”他的瞳孔微微一縮,黑色身影已經驀地飛上樹梢,靠身體靠在樹幹上保持住平衡,單手抱住染雪的身體,另一隻手拔下木錐。他抱着染雪跳下來,穩穩落地,深看了楚世一眼,卻沒有將染雪交給他,對一旁已經完全驚愕的護衛喊道:“還不快去找太醫!”便抱着染雪急奔回宮。他無法捋清自己此刻對楚世的想法,他沒有資格責備,但是他無法若無其事……
看着墨楓已經遠去,楚世想追,卻發現自己根本邁不動腳……他的頭腦完全無法思考,也無法指揮身體的行動。
染雪……活着,還是……?
如果,她離開了……
連她也離開了……還是說,她要再次離開?
那一聲“雪崖小姐”究竟是什麼意思……
谷落塵被急召入宮,太醫院最高超的太醫傾巢出動,齊集在桐霖宮。
看到染雪的樣子時,谷落塵整個臉色瞬間青白,然而他只是驚了一瞬,便什麼都沒多說立刻投入醫治。他知道,此刻抓緊一切時間的治療,比追根究底和驚訝焦急更重要。他的染雪,他絕不會讓她有任何事!
他當太醫進宮,不就是爲了染雪,如今他人在這裡,怎麼能夠看着染雪死在他眼前!?
幾天幾夜,太醫院的人幾乎很少離開靜嬪的寢宮——皇上一直守在寢宮之外,寸步不離。這個消息在後宮傳開,讓人嗅到皇上會原諒靜嬪的氣息——不,皇上的心裡可曾真的怪過靜嬪?君渚重傷,他只是在最初去看過一次,還因爲靜嬪人在獄中而心不在焉。如今靜嬪莫名被人刺殺,他卻寸步不離桐霖宮的守着,守在寢宮之外,不進去,卻也不離開。
他一直吃住在染雪寢室對面的屋子裡,窗戶一直開着,即使這樣看不到裡面的人,卻不自覺地日日張望。
讓人忘記了究竟是第幾個日日夜夜,他終於看到對面的內侍帶着太醫向這裡走來——他吩咐過,情況未明之前不允許任何人向他稟報,而她若有什麼萬一……這裡的太醫可自行請去,任何人不要來找他求情。
現在,太醫來了……是不是……可以鬆一口氣了?
心裡忐忑着,在椅子上坐下,覺得自己的兩條腿似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內侍領着太醫入內,太醫急忙跪下,道:“啓稟皇上,靜嬪娘娘的傷勢已經穩住了——真是命懸一線,那木錐只稍稍偏了一點,纔沒有刺穿脊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傷口擦着肺部,已經傷了肺,恐怕會落下病,難以醫治。而且靜嬪體虛,又失血過多……能夠救回來,是皇恩照拂纔有如此奇蹟……”太醫後面說了什麼楚世已經聽不進去,知道染雪還活着,他才終於感覺到站在地面,身體漸漸恢復溫度。
在看到染雪被釘在杉木高處的身體的那一刻,他以爲,自己的心會因爲流失了所有的溫度而凍住。
不等把太醫的話聽完,他已經轉身走向對面的寢室。
墨楓看到楚世,恭敬之外卻有着一絲遲疑,兩人對視片刻,楚世的目光沉沉沒有絲毫躲避,他最終只是在心裡一聲輕嘆,側身讓過。
牀邊,疲憊已現的谷落塵在牀邊照料着染雪,見到皇上進來,起身行禮。無論心中存着怎樣的疑慮,他都不會在宮中顯露,讓染雪的立場有任何爲難。
楚世似乎完全沒有看到落塵,只靜靜看着牀上雙目緊閉,面色如紙的染雪,漸漸蹙眉,“她還沒有醒來麼?”
“回皇上,靜嬪娘娘的傷勢已經穩住,可是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落塵不知道染雪發生了什麼,任何一個大夫看到染雪看到染雪當時的傷勢,都會認定絕對沒有救。但是他眼前的事實卻是,儘管氣息將絕,已經是個半死的人,她的心脈卻始終保持着一絲微弱的脈動,不曾停止。
只是爲何她的傷勢已穩,人卻始終不曾醒過來?
太醫對此只能束手無策,楚世即使有怒氣要發,心裡卻很清楚一件事——倘若真的有辦法,谷落塵又怎麼會看着染雪這樣昏迷不醒?既然無法可施,責怪還有什麼用……即使遷怒,也無處可遷。若是他沒有將染雪關入大牢,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
染雪的傷勢穩定之後,他開始恢復了上朝。然而每日只聽政事,對“其他”的話置若罔聞,每日下了朝,便回到染雪這裡,靜靜的守着。
他這樣守着,總會守到她醒來。
只是,他不敢跟她說話。他不知道染雪是不是已經對他心灰意冷,是不是已經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他怕,怕染雪聽到了他的聲音,而不願醒來。
幾時,他們之間竟然走到了如此地步?
谷落塵受命全全負責染雪的治療,楚世吩咐過他多留在這裡一些時候,多跟染雪說些話……也許,他的聲音,染雪能夠聽得到。
落塵照做着,每日天不亮就進宮,替染雪例行診治之後,吩咐熬藥,讓侍女替她清理擦身,然後便坐在牀邊低聲和染雪說話。雖然不合禮制,但他是染雪的[哥哥],這樣的兄妹情深只讓人看得心裡感動,沒有人會說什麼。只是皇上一來,他回稟過情況便默默退下,似乎不想看到皇上和染雪在一起時的情形。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就算看到皇上到來時清清楚楚地明白染雪已經屬於這個人,如同一把刀子插在心上,他也不會顯露分毫,只如風淡淡微笑,依然每日來細心照看染雪。彷彿染雪的康復,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從寢室退出時,會看到墨楓站在寢室門口,如同和房間的擺設融爲了一體,消失了自己的存在感。
他稍稍駐足,不是沒有想要問個清楚——也許能讓自己將一切清清楚楚問個明白的人,只有他,遲疑片刻,他仍舊什麼也沒有問。
他走出桐霖宮許久,身後卻有宮女急急趕出來,喚道:“谷大人!谷大人留步!娘娘醒了!”
驚回身,他方明白宮女在說什麼,急忙往回趕去——
楚世握着染雪的手在牀邊坐了很久,他知道墨楓一直都在門口,他雖然仍舊像以前一樣默默地站在一邊,卻似乎有一道鴻溝,從染雪受傷的那一天,橫在他們兩人之間。
墨楓一直在看着,看他們兩人彼此相愛彼此折磨,是他傷害了她,如今她卻折磨着他。染雪……爲什麼一直不肯醒來?難道你真的連一面也再也不想相見……
楚世沒有回頭,問道:“墨楓,那一日……你有什麼話跟我說?”
墨楓這時候才稍微動一動,讓人知道他是一個人,而非這房間裡的一件擺設,停頓片刻,他緩緩道:“臣有一個故事,就算有些匪夷所思,希望皇上能夠聽聽看。”
“是個很長的故事?”
“是。”
楚世放下染雪的手,放回薄被內,起身道:“好,我們出去說吧,不要吵了染雪……”他輕柔的動作好像染雪只是在淺眠着,輕輕喚一聲,她便會被吵醒。
他們走進花園中,滿園的梨花已經一日之間落空,只剩一地殘白。
“你說吧。”
“若皇上覺得這個故事難以相信,它便只是個故事,請皇上將它聽完……”
墨楓的聲音低沉,不帶起伏緩緩敘說。縱然語言簡練,沒有多少描述,卻在三言兩語間構築了一個天人的故事。是故事,所以,可以不必深究,不必掙扎於信與不信。他緩緩地說,楚世淡淡的聽,若然沒有記憶,有些事,就算知道曾經真的發生過,也只是在聽着別人的事情罷了……
“皇上!”兩人轉身看到宮女匆忙跑來,楚世心裡微沉,卻又聽那宮女慌道:“皇上,娘娘醒了!”
他撩擺趕去,沒有時間再去想那個故事真實與否,急忙回到寢宮。急切之下,他甚至忽略了那宮女爲何驚慌,然而還未走進寢室,便聽到裡面傳來驚惶的叫聲——
“——別靠近我!我說了我不是!我不是!!”
“娘娘……”
“別再叫我娘娘!我不是什麼娘娘!!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的!?”
“染雪!”楚世急忙衝進屋,見到染雪拼命將自己靠進牀的內側,眼睛裡滿是陌生和惶恐。見到他——見到他一身赤紫皇袍,她的眼中一閃而過,是驚慌,也是絕望。
“染雪你怎麼了?”楚世想要握住她的手,卻被她受驚一般驚惶躲開,“別靠近我!我不是靜嬪——我真的不是!皇、皇上,求求您,放我走!我不要進宮!我不要在這裡!”
“染雪!你難道就不肯再原諒我?”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染雪在牀上慌忙跪下,“皇上,民女並不曾見過皇上,也不想進宮!民女不是靜嬪!皇上這一切都是誤會是不是?求您——”
楚世看着她想要磕下頭去,卻牽動了胸口,猛地咳起來,點點殷紅濺在牀單上。
“染雪,你躺下,你說什麼都好,我什麼都答應你,你躺下好麼?——快去傳太醫!”
染雪卻依然避開他的手,捂着胸口退到牆壁,那一雙眼睛,是完完全全的陌生,絕不是僞裝——楚世心裡且驚且痛,一陣陣的揪着……這是給他的懲罰麼?染雪爲他所受的傷,最終都報應到他身上……
墨楓一直在旁邊看着,臉上露出微微的震驚,懷疑,還有……緊張。
眼前的這個女子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