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一分一分從身體裡抽出剝離的痛, 痛徹骨髓。
雪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卻依然阻止不了仙骨的寸寸抽離,一寸一寸, 令整個身軀都爲之抽搐。她的眼睛裡已經一片混濁, 那種全身血肉都被拉扯着, 有某種重要的東西從其中被抽離出去的劇烈疼痛早已讓人失去了意識, 只有身軀無法抑制地在疼痛的折磨下做出反應。
那種痛, 不會因爲行刑結束而告終。全身各處失卻了仙骨的空隙不會痊癒,空蕩蕩深入骨髓的痛,只要她活着一天, 這種痛就伴隨一天,無休無止。
天儀修司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已經失去意識癱倒在地上的雪崖, 吩咐屬下:“將她交給風將, 押送地府。”說罷她已經沒興趣留在這裡, 轉身離開。
天儀修司的下屬稍稍爲難,看了看地上的雪崖, 他們很清楚如果此時移動,會給剛剛抽了仙骨的身體帶來多大的疼痛。他們對視一眼,還是得執行命令,將雪崖從地上攙扶起——即使他們的動作很輕,那種血肉和骨頭之間的摩擦依然讓雪崖的身體微微顫抖, 幾乎是被人架下了山。
東、南兩位風將從接到命令起就焦急地等在這裡, 看到雪崖被帶下來, 急忙迎過去接手。
“雪崖大人!”
兩位風將看着雪崖虛弱的樣子, 見天儀修司的人已經走遠, 商量道:“稍微停留一天再送雪崖大人過去吧……現在這樣……”縱然是天人,如今被剝了仙骨, 身體比凡人還要虛弱,如何能夠忍受得了地府的森冷。
他們也感到很難過,錦翔仙府一直都太平和樂,卻突然遭此橫禍,錦翔府的三位掌事一下子去了兩個,叫人如何能夠安心……
雪崖勉強睜開眼,抓住風將,拜託道:“能不能幫我去看看……天界要怎麼處置泓楚世?”
“雪崖大人,這種時候了,您怎麼還顧着那個凡人——”終究只化作一聲長嘆,東風將看了一眼南風,對方會意地離去查探。風的腳程極快,不多時便返回來,回稟道:“雪崖大人,泓楚世的命已經逆改,天界默認了他作爲帝王繼續下去——只是,今夜會派仙官下界,使用忘魂香讓他忘記關於天人的事情……”
雪崖的心裡一陣抽痛——忘記,他們所經歷過的一切,就這麼輕易地被抹去!就算她明白,既然再無相見之日,不如就此相忘,這樣對楚世來說是最好的……她該甘心麼?
“風將,幫我最後一個忙好麼?我想去人間,讓我再看他一次——”
“這……”
“我不會與他相見,只看看他立刻就走,絕不留戀,不會連累你們——”
“不,雪崖大人別這麼說……您這個心願,我們一定幫您。”因爲,這已經是最後的心願。從此,一入地府,再無重見光明之日……
風將盡量平穩地抱起雪崖,如風般飛向人間。
距離她離開,究竟已經多少日子?關押在赤峰山巔的那段時間讓人分不清晨昏,她跟本就不曾知道,她離開凡間,已經兩月之久。
皇宮裡的氣氛有些異樣,雪崖沒能在梧棲殿找到楚世,略一想,請風將帶她到桐寧宮。
桐寧宮裡寂靜一片,雖然花園、各個房間,都看得出一直有人打掃,在等着這裡的主人歸來,然而只有她的寢宮——入眼荒涼,空氣中飄着些許酒氣。
她放開風將的扶持,忍着痛,一步步走向牀邊。幾個已空的酒罐堆在牀邊,殘留的酒漬流淌在地上。半垂的帳幔內,楚世藉着酒力睡去,微微憔悴的面容,即使在睡夢中也是滿滿的悲傷。他的手中,還捏着一把扇子……白色的玉蘭蜿蜒伸展,那麼孤單冷清……
淚眼中,她全然不曾看清扇子上所提的字,那些玉蘭,還有細小的墨跡,在她的眼中模糊成一團。雪崖半跪在牀前,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爲什麼分開兩月,他瘦了這麼多……她的手,因爲碰觸,輕撞着骨骼而疼痛,可是依然捨不得從他臉上拿下來。
她的手很冰,完全不似一個活着的“人”該有的溫度。楚世臉上的溫暖源源不斷地流進來,似乎他一直都是如此,溫暖卻不灼熱的陪伴在她身邊。
自從雪崖離開,朝中盛傳皇上急病,暫時無法上朝。然而身邊的親信卻知,楚世夜夜失眠,只有藉着酒力才能睡去。即使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能繼續這樣,卻完全不能控制。他不想看到夢中的悲傷,不想正視心裡的不安——似乎只有醉了,才能擺脫這一切。
他整日留在桐寧宮中,清醒的時候處理一下奏章,但更多的時候都在酒醉中尋找着桐寧宮內環繞的雪崖的氣息,即使告訴自己不信她真的不會再回來……可是心裡卻明白,墨楓怎麼可能把這種事情當兒戲。雪崖又怎麼會不告而別?
心裡好像空了一塊,空落落地讓人發慌。
臉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的睫毛微閃,似乎就要醒過來,雪崖慌忙收回手——不能和他見面,到最後也只是分離,不能讓他再痛一次。
шшш¸ttκá n¸¢ O 風將突然走進來,“雪崖大人,仙官往這邊來了!”
雪崖茫然的回頭,明白了他在說什麼,蒼白的臉色更加的灰白——很快,楚世就會忘記她,忘記共同度過的一切。
“——雪崖大人,不走不行了。”風將明白她的苦,卻也無奈,只能伸手儘量輕的拉起她,帶她離開。他們剛走到門口,卻見一道黑影從陰暗處走出,風將正要出手忽然認出此人是曾經幫雪崖逃跑的人,驀然收手。
“墨楓……”她怎麼忘了,即使楚世不讓其他人靠近,墨楓也會在附近保護。
墨楓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明顯的蒼白虛弱,無言地詢問。
“墨楓,你先跟我離開這兒一下,我會給你解釋。”
墨楓不曾有所疑問,跟隨她離開,藏身在桐寧宮門外。他看着雪崖連走路都無法自己一個人走的樣子,心裡微微窒悶。他很想問,但是顯然現在不是時候。很快他便看到一道光進入桐寧宮的寢宮內,光芒中似乎有一個人影。
“寒妃娘娘,那是……”
“天界的仙官,你不用擔心,他不會傷害楚世……他只是去抹掉楚世對天人的記憶。等楚世醒來,一切都會沒事了……”
墨楓臉色微變,看着雪崖茫然不知泣的模樣,他明白這對雪崖意味什麼——她的心,她的感情,她所付出的一切,從此,要何處着落?
“不行!我去……”
“墨楓!”雪崖直直的看着他,“只有順從天界的安排才能確保楚世不會被天界傷害——而且,這對楚世是最好的一條路,不是麼。”
“可是,你……”
“你和我一樣關心楚世,所以,不要再做什麼……往後……好好保護他就好……”她漠漠的看着寢宮的方向,臉上漠然的悲傷讓人擔心。
“——雪崖大人,該上路了。”
天已經快黑了……雪崖擡頭看看即將到來日暮的天空,該上路了。
“寒妃娘娘!”墨楓一把拉住她,注意到她臉上突然的痛苦,急忙送了手。雪崖回頭,忍住痛,漠然地笑笑,不見悲喜。
“我該走了。墨楓,後會無期。”
一陣風捲過,她在兩個風將的扶持下,消失在風裡。
墨楓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從眼前消失,這樣無力的悔恨,將會一直陪伴他,一直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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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一入地獄,再無重見光明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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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不久,宮中傳來寵妃寒妃失蹤的消息,新皇重病兩月不曾上朝。兩月後,樑太妃宣佈寒妃暴斃,令朝廷唾罵的禍國妖孽終於消失,朝廷平靜,人心安穩。新皇痊癒,竟然完全不記得任何有關寒妃的事情,樑太妃大嘆天意,從此封鎖了桐寧宮,不許朝中有任何人提起有關寒妃的任何事情。
曾經身爲新皇唯一后妃,榮寵一時的寒妃,就此被抹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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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寂在黑暗中,無邊的黑暗吞噬着靈魂和精神,一日日,日復一日,只有折磨和痛苦……
如果,當有一天,連疼痛也無法蓋過地府最深的黑暗所施與的折磨,她……還算是活着麼?每一刻都是煎熬,[瞬間]也變得漫長,一顆心越沉越深,那顆心中得執念卻越升越高——那是她唯一的寄託,她一字一字,將一個名字,淋漓地刻在心裡,骨頭裡,靈魂上……
有時候,她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黑玉,想起楚城的眼睛……黑玉里散發出來的陰暗之氣,一點點將她浸透。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早已經瘋了——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只有黑暗依然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