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繞開守衛,溜進頻香園,偶爾有宮人見到而慌忙下跪,泓楚世都只是擺擺手做個免禮噤聲的手勢,只帶了墨楓,連個隨侍的宮人也沒有跟隨,悠悠晃晃。
墨楓完全拿泓楚世沒有辦法。他是個武官,一個朝廷命官跟着皇上只穿便裝在這選妃的專園裡晃來晃去,於情於禮於法,合了哪一樣?
他只能低着頭目不斜視,但着地面和泓楚世的腳後跟走路。
“墨楓,”泓楚世稍稍駐足,左右打量着,“你猜,那個谷染雪住在哪一邊?”
略頓,很想丟個白眼給他,忍住。“臣不知。”
泓楚世笑了笑,“知道就不用你猜了。”他閉上眼睛緩緩片刻,睜開,突然指着通向院西的長廊,“我猜這邊,信麼?”
“臣不知。”
泓楚世的方向絲毫沒有猶豫。他自己也覺得疑惑,但是心中就是有一種感覺……一閉上眼睛,彷彿就能夠感覺得到那個谷染雪身處何處。這,算是緣分麼?
墨楓面無表情地跟着他一路西走,越靠近了秀女們的房間,遇到的宮女也多起來,泓楚世躲閃得越發驚險,若是換上了一身黑衣,恐怕早被人當了刺客。
墨楓悶聲不吭,毫無聲息的跟在他身後,當倒掛在屋檐的廊柱頂時他開始覺得——皇上果然是平日裡太無聊了麼?把一身功夫,都用在這種地方。
待下方的幾個侍者走過,泓楚世轉頭對他一笑,突然翻身躍進廊邊的一個房間。
墨楓隨他入內,屋裡的宮女一驚險些驚呼,被墨楓掩住口,待定睛看到面前的泓楚世,宮女立刻跪了下來。
泓楚世仍舊做個噤聲的手勢,指指裡間,壓了低低的聲音問:“谷染雪可在裡面?”
“回皇上,小姐正在繪扇面。”宮女也只能壓低了聲音,剛好只他們三人聽見。泓楚世點點頭,善於書畫的小街倒常常見自繪扇面的,不過有些好奇這個谷染雪會繪些什麼。她對墨楓做個手勢讓他留在這裡,自掀了簾子悄聲進了裡間。
谷染雪背對他坐於窗邊桌前,泓楚世看着她的背影些恍惚,隱約間覺得……這樣的情景,似乎曾經發生過。
他以輕功,無聲無息來到她的背後,像那扇面上看去。
花草魚鳥他見得很多,或明豔或雅緻,各成風情。眼前的扇面繪得很平常,只是花枝。玉蘭花枝。
不尋常的,是她的用色。扇上只有兩色,淡墨,粉白。細細勾勒的淡墨邊線,洇染的白色漸輕漸淡直至在半透明的扇面上無色,下筆氣韻縈縈。
靜謐,冷清。
從心底裡浮上來的寧靜清冷。
這畫,他彷彿見過。
一時間有些怔然,立在原地出神。染雪待顏色稍幹,換了支筆醮墨,筆尖細細的提上一行字:
春來春去盡無緒,花開花落原有因。
最後一筆收尾,她緩緩擱下筆,晾着墨跡並未回頭,嗓音淡淡而輕柔的說:“皇上站了這些時候,不若坐下來慢慢瞧可好?”
——她知道?
泓楚世挑了挑眉毛,她明知道他來,卻還淡然若定並未迎接行禮,是特立獨行還是故意引他注意?
他自伸手拈起扇柄,細細看那扇面。這花色繪得不常見,題字更不尋常,題在這扇面上,倒像是……在暗示着某種深意。
——她,可是知道他來,而故意題這字?那便是故意題給他看的不成?
墨跡還沒有乾透,他捏着扇柄轉着,淺笑了一下,自己想得太多了。悠然道:“你這扇面繪得倒別緻。讓與朕可好?”
他轉看染雪,卻怔了一怔,無法分辨染雪的眼中是怎樣一種情緒。悲哀?失望?只是那表情卻控制得極好,淡淡的扯了個笑容,稍稍躬身,“難得皇上能看上眼……若知皇上會中意,便該請皇上來題這字的。”
泓楚世轉着扇子的手突然停了,心底裡有什麼東西被勾動,刺刺的痛了一下。待細尋那痛處,卻又遍尋不着,沒有了痕跡。
谷染雪這個女子確實有點意思——似一個故人——她給人的就是這樣的感覺,懷念,悠遠綿長,卻又有些痛。讓他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歷來,泓楚世看人,注重的並不是“貌”。縱使你傾國與傾城,不過一幅皮囊,不過美人在旁的風景總是宜人的。他片刻沉吟,便笑吟吟的放下了扇子,似有了某些打算,“這扇子待乾透了回頭叫人送了來給朕吧。你……要不要跟朕一起溜出去玩?”
泓楚世換上嬉戲模樣,拽着染雪的袖子拉她出房間,染雪看着他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幾分古怪讓人猜尋不透。
——當了皇帝,你還依然是這個樣子,寒楚世。
宮女鶯歌看到染雪被皇上拉着袖子走出來,驚訝,也幾分驚喜。墨楓卻仍舊面無表情,只沉默的跟隨兩人身後走出屋子。
在院子裡遇到幾個宮女和秀女,泓楚世也不再避,任他人匆匆下跪也只是拖着染雪一路快步走過。
驚訝,豔羨,嫉妒。重重目光盯在染雪身上,而皇上的手,早不知何時由拉着她的袖子改爲拉她的手,那樣自然而然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自然是沒有什麼不妥。她是秀女,是他未來的後宮嬪妃。不妥的只是他這個皇帝當得太過隨意,沒個禮數,他這樣毫不避諱的舉動,恐怕又要在半個時辰之內傳遍後宮。
淺笑,卻有一點苦澀。
悽然,落寞。染雪臉上被刻意斂去的細小神情,卻依然沒有逃過泓楚世的眼睛。他看着,將這個女子的一顰一笑都看在眼裡。
他得承認,他無法忽視。
“皇上!”
遠遠的看見頻香園的中司正帶着宮人趕過來,看來已經聽到皇上駕臨頻香園的消息,泓楚世暗叫一聲“糟糕”,拉緊了染雪轉頭吩咐墨楓:“被發現了,快溜。”
將染雪往懷中一帶,與墨楓先後一躍沒入院中一顆林立高樹的繁茂枝葉之中。
趕到的中司與宮人見不到皇上蹤影,一時慌張,吩咐四散尋找。
染雪被扶着藏於粗枝之上,泓楚世離她那樣接近,稍稍一轉頭便能碰到他白緞的前襟,帶着淺淺的薰香,隱隱茶香混着茉莉的味道。頭頂便是泓楚世溫熱的氣息,聽到他看着樹下慌亂一片,低聲一笑。
皇上平日裡幾乎不曾來頻香園,這裡的中司自是沒有經歷過的。倘是梧棲殿的中司和宮人們,怕是早已經對眼前情景習以爲常了吧。
待到樹下的人都尋遠了去,泓楚世轉頭看向墨楓,“到處都在找我們,這回從大門出去一定會被發現的,怎麼辦?”
墨楓看他一眼,臉上依然漠然的毫無表情,只是那一眼中明明白白告訴他——你自己招的,自己想辦法——然後低下頭去,語氣平淡無波:“臣不知。”
他將這兩人看在眼裡,一個氣度從容灑脫,白色滾銀邊的長衫,相貌俊美如遠山離霧,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而另一個泛着水藍光澤的宮衣裹着娉婷身姿,柔如雪,淡如雪,傲如雪,也冷如雪,都糅合在悠雅馨秀的面容下。
彷彿天生的一對碧人。幾乎要讓人屏息,忘卻了曾經站在泓楚世身邊的,是另一個身影。
墨楓低下頭不想再看,即使所有人都不記得他也不想自己忘記,那個位置應該屬於誰。
“如此,該怎麼辦好呢?”泓楚世似笑非笑,彷彿自語一句,染雪緩緩擡頭,看了看他。
白皙手指指着一個方向,“那邊有一條偏廊子通向後院,平日裡沒有人走動。後院竹林附近的院牆比較低。”
泓楚世明眸皓齒瞭然一笑,深看她一眼,說一聲“走。”
三道人影便向偏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