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金吉根家裡問寒問暖的人一撥一撥的來,又一撥一撥地走,無非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小號傷勢如何?”“會不會留下後遺症?”“這孩子太不走運,”等等,諸如此類,都聽得耳朵起了繭子,沒有辦法,農村就是這樣子的,誰家裡有個三長兩短的,免不了要相互走動走動,半斤肉,三五個雞蛋,一兩把掛麪就算是最大的物質上的支持了,這就是所謂的慰問吧。就在這時,胖大海也來了。
胖大海開門見山,說話就直接抓癢處:“金叔,你這下倒了黴,號子治病不知要花多少錢,是一個無底洞啊!”
金吉根並沒有接下句,低着頭,捧着臉,欲哭無淚,根本不知道說啥好,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就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唯一的希望沒有了,多年辛苦操勞一場空了,當年一個接一個地生娃兒,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女娃子,生第一個女兒,起名叫金大雁,希望她像大雁一樣飛出菊山,飛出窮山溝,給咱們窮苦人活出一個模樣,可惜剛出生不到一歲就像是找他討債似的,突然病得氣息奄奄,先是鎮醫院,再轉到縣城醫院,金吉根堅決要放棄,可是妻子像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地豁出去了,爲了治好女兒的病,賣了豬,賣了種田牛,傾家蕩產了,最終不僅沒有挽回大雁的生命,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接着,生了二雁,生了三雁,上面來了,告訴他們,如此下去,還會有四雁、五雁,甚至更多個雁,打算怎麼辦,爺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借妻子熟睡之機,抱着二雁,悄悄地送人了。至今金吉根還不知道二雁到底是送給了誰家。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生了一個男娃子,取名金小號,小名號子,他和妻子陳滿菊,還有他爺爺,那個歡喜的勁啊,一天可以挖幾塊地,鋤三畝的田也不覺得累,可事到如今,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雖然是天災人禍,躲也躲不過去,但是,我有一錦囊妙計可以化險爲夷。”胖大海盯着他乾癟的臉,胸有成竹。
“真的?”金吉根立即興奮起來,拉着胖大海的手,讓進了屋子,又是讓座,又是上茶。“啥子錦囊妙計?”
“將車禍的責任賴到福白菊的頭上,讓他出錢給號子治病。”胖大海得意地望着金吉根,晃了晃脖子上的肥頭大耳,似乎等待着邀功請賞。
“這咋行呢,交警的事故認定書還在我手上呢。”
“管他認定書不認定書的,既然責任是人認定的,也可以讓責任認定人嘛,你可以提出質疑呀。”
“這不就是冤枉好人,敲詐人麼?”
“什麼冤枉?什麼敲詐?”胖大海沉下臉,開始循循善誘起來,“你們年紀多大了,還能生育嗎?”
金吉根機械性地搖搖頭。
“既然不能生育,那麼就得救活號子,要救活號子,只有一條路,就是住在醫院裡整治啊,可治病得需要錢,沒有這個。”胖大海伸出髒兮兮的手在他的眼前比劃着:“沒有二哥,真的是寸步難行啊,說不定,醫院會將號子趕出來的。”
金吉根將頭埋得更低了。
“到哪裡去弄錢呢,就找他福白菊,他就是一個有錢的主兒,聽說他家是億萬富翁,幾百號職工的大公司就有好幾個,拿出一點錢來,真的是小菜一碟,就你牛身上拔下一根毛,也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啊,不找他,找誰?”胖大海得意地盡情發揮,唾沫子四濺。
“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要幹,你幹。”
“我幹?我是你傢什麼人?人家會問的,‘關你屁事呀,’一個問題就難倒了我。”胖大海眨巴着眼睛,左右瞧了瞧,見沒有人,就壓低聲音說:“要不,這樣,我來操作,你去執行,我在背後策劃,你去幹,你只要聽我的,啥事也不用操心,只管去領錢就好了。”
金吉根並沒有吱聲。
胖大海見他動心了,就說:“事成之後,咱們各得一半。”
“你做夢吧。”
“黑貨,黑貨,各得一半嘛。”胖大海挑明瞭說。
“缺德。”
“這樣也行,福白菊的錢,我不要了,你將金三雁嫁給我也行。”
“啊呸。”金吉根從座位上嗖地站起來,揮舞着手中的扇子指着門口說:“你走,你快走。”
胖大海笑嘻嘻地站起來走向門口,邊走邊回頭說:“我剛纔的計策,你晚上可以與你老婆和三雁打個電話,商量商量,對你肯定有好處的。”
金吉根坐在空空蕩蕩的房子中央,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
金三雁給父親打電話,讓他趕緊進省城,號子要做手術了。金吉根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獨自一人在自家的院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搓着手自言自語地說:一個字,錢從哪裡來啊,借嘛,幾個要好的親戚都開口了,多多少少都支持了一點,可能借到的,都已經踏門了,下一步,如果再借錢,只好找其他的人了,硬着頭皮、拉下臉,不管認識或者不認識,逢人便開口借錢,以至於許多人見了他繞道走,遠遠地望見他後就靜靜悄悄地躲開了,他只得一家一家地登門,許多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在家的只有老弱病殘既沒有錢也當不了任何有錢人的家,都說得打電話與孩子商量商量,讓孩子寄錢回來再借給他,左說右說,等於沒有開口,每次都是鼓起天大的勇氣,回來卻像漏氣的皮球,奄奄一息地坐在院子裡發呆,不得不將胖大海的話琢磨了一遍又一遍,搖了一次又一次的頭,甚至也偷偷地搧過自己好幾耳刮子,臉火辣辣地生疼,心裡無比的煎熬。祖宗傳下來的幾個寶貝在大雁住院的時候都拿去賣了,家裡只剩下四個大牆壁了。
金吉根向村長開口借了幾百元錢,匆匆進城了,走得輕輕鬆鬆的,因爲再也不用離家時擔心家裡的雞沒有人看,豬沒有人喂,牛沒有人放,更不用擔心家裡的莊稼了,一切都沒有了。
省人民醫院就在老地方,金吉根沒有費多大勁就找到了,直奔病房,剛好遇上了李教授查房,進門就遠遠地望見教授了,立即撲通一聲跪下來,磕了一個響頭,望着李教授眼淚汪汪,嘴脣抖動,卻說不出話來,旁邊的護士立即將他拉起來,李教授將手中的聽筒交給助理,從病牀頭走過來,拉住他的手,望了望病牀滿腹狐疑地問道:“怎麼,這病人是你的孩子?”金吉根喉嚨哽咽,拼命地點了點頭。
李教授走到病牀摸了摸金小號的頭,又拍了拍金吉根的肩膀說:“放心,你兒子目前的情況良好,完全可以做手術。”然後交待助手一定要照顧好病人,有什麼困難隨時彙報,確保所有的資源都用到小號的身上,說完,帶着查房的一行離開了。
妻子陳滿菊問,“錢呢?帶來了嗎?”金吉根甕聲甕氣地說着什麼,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索性搖搖頭,了斷她的念想。
“沒錢!你跑來幹啥?”陳滿菊拉着男人的衣衫,向外面走,“到走廊來,我有話對你講。”
“啥事不能當着孩子的面說呢?”
“剛纔那個李教授是哄你的,號子的病可不輕啊,一年半載是好不了的。”妻子話沒有說完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了。
“咋辦呢?”
“治唄。”妻子擡頭望着丈夫:“錢呢?”
“真的是再也借不到了,該借的人都借到了,只差沒有下跪。”金吉根情不自禁地號啕大哭起來,走廊裡的人紛紛用異樣的目光瞧着他們夫妻。
妻子抹了抹眼睛,對丈夫說:“我觀察小號的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得想辦法籌錢,你和三雁就在城裡打工掙錢,我一個人來伺候號子,不然四個人守在這裡,遲早會活活地憋死的。”
“打工?說得輕巧,我沒有文化,誰要我呀!”
“當個保安,行吧。”
“這省城裡舉目無親的,找誰呢?”
“大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你不是認識李教授嗎?下午就去找他。”
“還是等孩子做完手術,再去找他也不遲。”
“你做事總是猶豫不決,我看再過幾天,醫院得趕我們走的。”
“好好,我去找李教授,我現在就去。”金吉根一向對妻子的話言聽計從,不敢說半個不字,匆匆地下樓。
走着走着,肚子裡開始咕咕地叫喚着,他這纔想起到現在還沒有吃早飯,爲了節約時間,昨天晚上,他就趕到鎮裡,借住在親戚家裡,還託親戚幫忙找了一個好人,搭了一趟順風車,這才能9點鐘前趕到的,不然下午可能還到不了的。
李教授的辦公室在哪裡呢?當年這裡的一排排平房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棟二十多層的高樓,記得,大雁住院的那個年代,特別的困難,他和妻子帶着女兒輾轉三天才到縣醫院,今天的李教授就是當年年輕的李醫生,蓄着一個平頭,耳朵上夾着一支筆,對他們非常友善,大雁住院的事基本上都是聽他的,李醫生說孩子沒救了,早點回家吧,免得花費冤枉錢,妻子不相信,堅持要治療,果然不久就不行了,他才明白大雁屬於腦死亡,其他部分器官死亡了,只有心臟、肝等幾個部位暫時還是好的。
金吉根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疑問:號子會不會走大雁的道路呢?當這個念頭一閃時,金吉根伸出手在自己的腦門狠狠地敲打着。
像是犯罪一樣,瞬間,他渾身無力,雙腿發軟,屁股坐在樓梯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