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盛夏,山上的晚風還是微微有些涼意。
含煙坐立不安地看着丫鬟婆子端着熱水、湯藥一撥又一撥的進進出出。
蘇恆已經在房中忙了大半日,又一撥丫鬟端着血水出來,含煙探出頭,想看看裡面的情況,卻被宋謹言拉了回來,他扔了件衣袍在含煙身上,淡聲道:“別搗亂!”
以爲她在擔心蘇恆,他的聲音還有幾分不滿。
含煙:……
他只是擔心,想看看裡面的情況也算搗亂嗎?
宋謹言沉吟片刻,才又問道:“你還不相信蘇恆的醫術麼?”
含煙:……
蘇恆的醫術她自然是相信的,可一刀畢竟傷得那麼重,擔心自然是難免的,本想開口解釋,但一想到宋謹言瞞她的許多事,又覺得實在沒有跟他解釋的必要。
整個大廳又霎時安靜了下來。
“謹言哥哥。”清麗婉轉的聲音帶着些許驚喜,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大哥說你來了,我便來看看,沒想是真的!”
月亮門外的小姑娘一身紫色紗裙襯得嬌小的身材玲瓏有致,她容貌嬌俏,看着也只有十五六歲左右,一蹦一跳朝屋子裡奔來,進屋便摟住宋謹言的胳膊,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問道:“聽福叔說大嫂受傷了,她還好嗎?”
小姑娘似只是隨口問問一刀受傷的事,還未待宋謹言回答便把目光轉移到含煙身上,似挑豬肉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問道:“謹言哥哥,這姐姐是誰?”
小姑娘挑豬肉似的眼神讓含煙渾身不自在,看着她挽住宋謹言胳膊的皓腕也覺得刺眼,正欲回小姑娘的話,卻被宋謹言一把拎到臂彎中。
含煙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從小姑娘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只聽得略略帶着笑意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含煙,我的妻子。”
宋謹言滿意地看着小姑娘愕然的神色,他可沒忘了,以前這丫頭最喜歡把煙兒同蘇恆湊成一對。
含煙聽得宋謹言如此大方地介紹自己,着實愣了愣,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似有些甜又有些澀,呆呆的轉過頭卻迎上他那雙微微帶着笑意的眸子,心突的跳得厲害,直覺的想要推開他。
他手臂的力道卻越發的加重,嘴脣動了動,只在含煙耳邊說了兩個字,便讓她不敢再動彈,他說的是:“欺君。”
他們二人的婚書已經呈上去給皇帝,宋謹言以已經娶妻的理由拒絕了皇帝的賜婚,欺君之罪這樣大一頂帽子被硬生生扣在含菸頭上,含煙斜斜轉過頭瞪着她,卻也不敢再反抗。
宋謹言見含煙最終還是沒有推開他,心纔算放下來,又跟含煙介紹道:“蘇玲月,蘇恆的孿生妹妹!”
蘇恆的孿生妹妹?
含煙這才細細打量着蘇玲月,經宋謹言一提,她才發覺,她確確實實與蘇恆有那麼五分相像,特別是下顎脣角處。
蘇玲月也正在打量着含煙,一雙秀眉越蹙越緊,一句不着邊際的話從她口中蹦了出來,她說的是:“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眉眼之間同我大嫂很像?”
含煙:……
她的大嫂?一刀?
她隱隱約約又記起蘇恆離開農舍前,那個來找他的紫衣女子說過一句類似的話,她說:“倒是跟她有那麼幾分相像,難怪他會將你留在身邊。”
當時她還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如今看來,說的竟是一刀嗎?但一刀與蘇恆的關係,看莊中的人似乎並不知曉。
正在含煙乾笑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房間的門再度開了,這次出來的是蘇恆,他滿臉疲憊之色,淡淡看了眼外面的三人,只低聲道了句:“阿煙,我有些事想跟你說一下。”
蘇玲月道:“我去看下大嫂。”
說着便要往屋子裡鑽進去。
蘇恆適時出聲道:“她現在需要休息,時間不早,你先回去,明日再來!”
蘇玲月似非常聽蘇恆的話,蘇恆一開口,她原本跨進去的一隻腳就這樣硬生生的頓在了半空中,而後縮了縮脖子,悻悻然的轉過身,低着頭道:“是,三哥。”
轉而又抱住宋謹言的胳膊,道:“謹言哥哥,外面天黑,你送送我吧。”
含煙:……
心道,在自家走路還怕天黑,這蘇小姐是真奇葩?還是想借機跟宋謹言單獨相處?
他下意識的看了眼宋謹言的反應,卻見他只是看着他,嘴角似噙着一絲笑意,似在等她發聲。
蘇恆揉了揉眉,朝着宋謹言道:“能幫我送送玲月嗎?”
宋謹言沒有應聲,眼神只來來回回在含煙與蘇恆身上轉了幾番,似在思量着什麼,最終點了點頭,率先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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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宋謹言與蘇玲月都走了之後,蘇恆纔拿了兩隻杯子,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含煙。
含煙雖反應遲鈍,也知道蘇恆是要把宋謹言支開,便結果杯子開口問他:“什麼事?”
他沒說話,只是盯着含煙的雙眼看了許久,那神情似在看着她,又似透過她在回憶往事。
含煙以前同蘇恆相處時,都是有什麼說什麼,若是現在這個狀況換做以前,她定是毫不猶豫一拳頭揮過去,再說聲:“看什麼看?沒見過?”
然而,今天她卻沒有這麼做,因爲這一次再遇到的蘇恆似乎變了許多,變得讓她覺得陌生,她竟是不敢再與他如從前那般肆無忌憚的說笑打鬧。
第一次在沉默的時候覺得尷尬,又想起剛剛蘇玲月說的話,含煙不禁摸了摸自己這張臉,又喚了他一次:“蘇恆?”
蘇恆似纔回過神一般,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
見得這抹熟悉的笑意,含煙心才放下來,他能笑,便說明一刀該是沒事了,一放鬆,又忍不住捶了他一拳道:“你剛剛嚇死我了。”
“咳咳……”也不知是不是她力道過猛,還是蘇恆太過脆弱,竟被她一拳捶的咳了起來。
“你不是吧?一拳就這樣了?我也沒用多大力啊?”含煙慌忙起身替他拍背順氣,心中卻覺奇怪,記得他以前並沒有這麼脆弱。
蘇恆咳了許久,才消停下來,衝着含煙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拍了。
含煙又倒了杯水遞給他,忍不住說他:“怎麼幾個月不見,你竟變得這麼脆弱了?”
蘇恆接過水淡淡笑了笑,並未回答,而後從腰間掏出一條銀色鏈子遞到含煙面前,出聲道:“這吊墜,原本是你身上的,在我身上呆了這麼些年,現在也該還給你了。”
含煙用力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他手上的鏈子,正是他常年在月下望着怔怔出神的那條,鏈子上的吊墜,正是同一刀身上那條一模一樣的彎刀。
一直以爲這條鏈子同一刀身上那條是一對,一直以爲這條鏈子是蘇恆的。
而今……
“你說……這條鏈子是我的?”
含煙聽到自己略略拔高的音調。
蘇恆輕輕點了點頭,似有些自嘲的道:“當年是我看着你身上這條墜子與她從小戴的那條一模一樣,便自私的將它留在了身邊,現在,是該物歸原主了。”
含煙接過蘇恆手中的吊墜,縱然曾無數此看過蘇恆望着它怔神,她卻從來沒有仔細去看過它,今日她細細看了看那把月亮型的彎刀,刀柄頂端赫然刻了個“煙”字。
含煙詫異的擡頭看着蘇恆,猶記得當初給她起名時,她是真的覺得含煙這樣的名字不適合她,可蘇恆卻很堅持,所以,這就是他堅持給她取名含煙的緣由?
蘇恆向來叫一刀阿芸,含煙想,那一刀手上的彎刀吊墜上肯定也刻了個“芸”字。
在兩件同樣的信物上刻名字,按照無巧不成書的話本子裡的說法,含煙與一刀應該是一家人,且看一刀並沒有認出含煙的樣子,她們應該是從小就失散的一家人。
如果這樣算,從來隱居世外不肯救別人的蘇恆爲什麼會花那麼多經歷來救素不相識的含煙也就說得通了,更甚者,蘇恆可能在救含煙之前便認識了她,因爲知道她身上有這條鏈子,知道她與一刀的關係,所以決定救她。
如今蘇恆將墜子還給她,定然是決定告訴她這一切,含煙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自醒來後,她便一直盼望着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只是後來知道這是無望的事,便也慢慢不再期待了,原本以爲自己一輩子就要這樣稀裡糊塗的過去了,現在竟有可能知道以前的一些事,她心中不免有一些期待與緊張。
蘇恆眸色深深,看了眼半掩的房間門,又將目光移到窗外,看着前院中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淚竹。
許久,纔開口:“記得初次見到阿芸時,她才八歲……那麼小小年紀,就沉靜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