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宮中, 含煙本以爲會被皇帝關押起來。
卻不知道這皇帝到底在想什麼,竟是把她帶到了毓秀宮。
毓秀宮對含煙來說並不算陌生,先帝如妃在時, 她便經常被召進宮中來, 如妃去世後, 纔沒再來過。
如妃是阿爹的堂妹, 性子冷冷清清, 因着膝下無子,便常常將含煙召進宮中陪伴,但每每召進宮後卻又放任含煙一人在毓秀宮亂跑, 並不大陪她玩。
人人都說如妃並不受寵,然而, 含煙在宮中時, 每日都會看到先帝來這宮中坐坐。
如妃不大搭理含煙, 先帝倒是經常會將含煙從毓秀宮帶到他的書房,偶爾會問她喜不喜歡宮裡的生活。
說實話, 含煙其實很不喜歡這個四四方方的大籠子,裡面的每個人都是動輒下跪,讓人很頭疼,記得第一次見到先帝時,一屋子人皆跪在地上, 含煙還沒反應過來, 便被如妃猛的一扯, 膝蓋在地上碰得生疼生疼。
打那以後, 她便更不喜歡來了。
是以, 在如妃去世後,含煙竟有種解脫了的感覺, 她能深深的感覺得到如妃並不大喜歡她,至今她都想不明白如妃既然不喜歡她,又爲何會常常召她入宮。
含煙住的地方依舊是小時候來時常常住的地方,這麼多年竟也沒有變樣,那張被含煙用小刀刻着滿滿宋謹言名字的桌子還擺在窗邊。
恍恍惚惚中,含煙似能看到兒時的自己閒來無事趴在桌子上認認真真刻着宋謹言的名字,一筆一劃,那時候她剛剛學會寫他的名字,總是邊寫邊抱怨他那個“謹”字比劃真多。
而如妃每每看到她刻宋謹言的名字時,都是冷笑,冷到骨子裡的笑,似在笑她無知。
含煙實在搞不清楚皇上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他似乎也並不急着逼她說出朱雀令的下落,只是將她軟禁在這毓秀宮中,每天來探上那麼一次,問上那麼一句:“想起來沒?”
一個月過去,天天如是。
不過,今天皇上倒是沒來,來的從小便與含煙不對盤的容妃宋慎行。
含煙實實在在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了,身邊沒有帶一個丫頭,一進門二話不說便賞了含煙一個耳摑子。
半邊臉生疼生疼,含煙擡起眼,卻見宋慎行眼睛有些紅腫。
宋慎行向來要強,至少長這麼大,含煙還從未見她在自己面前紅過眼圈,當下心中便是一緊。
果然,含煙還沒說什麼,她又是一巴掌打過來。
被打了左臉要是右臉再給她打,那她便是傻了,含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狠狠把她甩到一邊:“夠了你!宋慎行,我不欠你什麼。”
宋慎行怔了怔,隨即又大笑起來:“是啊,你不欠我什麼,那一巴掌是替我哥打的。”
聽得她這樣說,含煙更是來火:“我自認爲我也沒有欠宋謹言什麼,要論欠,也是他欠了我們韓家。”
宋慎行聽得含煙的話,眼底滿是嫉恨:“我哥下半身幾乎不能動了,都是因爲你,你敢說你不欠他什麼?”
含煙心中突地一窒,疼痛似從心底蔓延至指尖。
良久,她才沙啞着聲音問:“你說什麼?”
宋慎行卻抹着眼淚哭道:“我說我哥爲了救你,在牀上躺了三個月,前幾天才醒過來,卻發現腿不能動了,蘇恆說,他可能這輩子都這樣了,這下你滿意了?”
宋謹言……難怪這麼久了,他居然連找都沒找過她。
難怪她走的時候顧遙總是欲言又止,提了幾次宋謹言卻什麼都沒有說。
難怪前一段時間含煙總是覺得心神不寧。
“你說什麼?”心很疼,她卻不願相信宋慎行的話,心中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在聽到宋謹言下半身癱瘓時皆消失不見,唯有心慌,幾乎是上前抓住宋慎行的衣領,又一次問,“你剛剛說什麼?”
宋慎行卻一把推開含煙,含煙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春末的地板還有些涼,這一跌,跌得肚子隱隱有些發疼,含煙卻無暇去管這個。
宋慎行居高臨下看着含煙,道:“我哥拿命救你,你醒來後卻一聲不吭的離開,韓煙,我見過沒心沒肺的,卻沒見過你這麼沒心沒肺的,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哪一點,你配不上他!”
說罷,才紅着眼離開。
含煙顧不得腹部的疼痛,爬起身抓住宋慎行的衣袖,道:“你給我說清楚,宋謹言怎麼會受傷?”
韓家的變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含煙除去剛剛恢復記憶時一時接受不了宋謹言所做的,所以才說不想見到他,但那都是在明白他平安無事的份上,如今一聽到他出事,什麼也顧不得了。
這時,含煙才總算明白爲何蘇恆當初即便是以爲一刀殺了蘇老莊主,也要護着一刀離開。
宋慎行轉過身,脣角彎起,似笑非笑:“你知道你回京的這半個月我派出了多少人去殺你嗎?派出去的人皆有去無回,都被他在暗中解決,他竟然爲了你跟我這個親妹妹對着幹,好不容易把他支到永州纔有機會對你下手,偏偏他又在最後關頭趕了回來,我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房樑榻在他身上,而被來該死的你卻被他牢牢護在身下什麼事都沒有。”
“……”
含煙被宋慎行的話怔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說,是宋謹言從火海中救了她,他那時候不明明應該還在永州嗎?
當初醒來的時候,見到顧遙,含煙便以爲是顧遙救了她,如今看來,竟不是麼?
“你只知道恨他害了你爹,你可知道我們的家人又是死在誰的手上?”宋慎行笑得悽然,晶瑩的液體自眼角滑落,她再沒了往日的端莊賢淑,用手背胡亂摸着眼角的淚,“即便是知道我爹我娘皆死於你母親手上,爲了你,他還是決定放棄仇恨,呵~~~他到了最後關頭居然想毀了那些證據放過你們,憑什麼放過你們?如果不是你娘,我也不用被賣到攬月坊去賣,如果不是你娘,我也不會顛沛流離那麼多年,到頭了,終於能報仇,他卻想要放棄這一切帶你離開。他爲你做了這麼多,你又爲他做過什麼?你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麻煩與拖累,讓他處處束手束腳。他用自己爲你擋去一切換來的是什麼?你不過就一直恨當初他扳倒了韓太師,醒了以後第一件事就想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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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了好些日子的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含煙顧不得撐上雨傘,就這樣往皇上的凌雲宮走去。
宋慎行後面還說了些什麼,她已經沒心情去聽了,儘管與宋慎行向來不對盤,卻也知道這一次她說的句句屬實。
宋慎行向來喜歡他哥哥,更是極其討厭含煙與宋謹言親近,如果不是宋謹言真的出了事情,她是決計不會當着含煙的面說出宋謹言曾經爲了她做過一些什麼,決計不會在她面前掉一滴眼淚。
宋謹言一定不會有事的,他怎麼能有事?
這個時候,什麼仇什麼恨都已不重要,含煙才明白過來,爲什麼阿爹明知道宋謹言做了什麼,卻還是將她交給宋謹言,才明白爲什麼阿爹自己沒有用朱雀令,只讓在緊要關頭用它來保含煙跟宋謹言的命。
什麼時候纔是緊要關頭含煙不知道,但她卻知道,這個時候,她一定要去見宋謹言,如果他真的有什麼事情,她肯定會後悔終生。
含煙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墜,這是阿孃留給她的唯一遺物,怕是在她身上待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