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微涼的, 異常的靜寂,好像宇宙萬物都在諦聽着一個孤單的,獨自思念的心跳聲。
那些閃閃發光的星星, 像一個個細碎的畫面鋪成的銀河斜躺在帷幔般的天際上。
方翌晨走進門, 還沒來得及換鞋, 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 無聲地接起。
“翌晨,是我,我在山腳, 喝了點酒,你是下來呢?還是讓我出租車上去。”申冬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我下去。”方翌晨一邊說一邊走出門口。
晚風吹亂了申冬青的頭髮, 他蹲在路邊悶悶地抽菸, 濃濃的煙霧瀰漫了他的口鼻。
車子緩緩停在他的身邊, 方翌晨把頭伸出窗外,“這麼晚打算去哪?”
“隨便!”申冬青碾滅了菸頭扔進垃圾箱, 打開副駕駛的位置把自己重重地丟進去,濃濃的酒氣飄滿了整個空間。
方翌晨搖下所有車窗,“既然如此,還是去我那吧,不過我可沒有酒給你啊!”
申冬青煩躁地嘆息着閉上眼, 沁涼的山風讓他血液裡的酒精漸漸揮散開來。
進了房子, 他就一頭栽進沙發不動了, 方翌晨倒了杯水遞給他, “我這裡連解酒茶都沒有, 將就喝吧。”他側身倚在申冬青對面的沙發上,輕扯了嘴角, 譏笑地看着他,“該不是被哪個女人纏得煩了喝悶酒呢?”
申冬青喝光了水杯裡的水,覺得舌頭裹了一層麻麻的什麼東西,他瞥了一眼方翌晨,“說實話,我不喝酒還真沒膽量跟你說這事!”
“哦?”方翌晨抿嘴笑了笑,看着他難得嚴肅一回的表情,突然劍眉一揚,“醫生告訴你說我病情惡化?不久人世?”
“啊呸!”申冬青一急,朝他翻了個白眼,急忙啐道。
方翌晨聳聳肩,撇了撇嘴,呲笑出聲。
“還笑?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那可是頂尖級的醫生把關的!”申冬青瞪了他一眼,把杯子遞給他,“再來一杯!”
方翌晨給他又倒了一杯,“有話趕緊說吧!我可沒這個耐心讓你醞釀情緒。”
申冬青深深地望着方翌晨,然而腦海裡想着的卻是柳青青。
“那麼盯着我,我真的會以爲我命不久已。”方翌晨眉頭一皺,“你喝成這樣來找我,發生了什麼事?該不是,”他眼裡倏地一陣驚慌,“不是……”
“不是!”申冬青嚴正地說道,“是不是在你眼裡只有一個杜小諾?”
方翌晨神色一斂,下巴緊繃,眼裡點點寒冰籠罩。
“行了,我不是要跟你辯什麼,杜小諾的問題,他媽的我都懶得說,我來,是想跟你坦白一件事,爲你,爲青青,也爲我自己,儘管我說了一定會遭天譴!”他自嘲地笑笑,“因爲我發了毒-誓死也不說的!”
方翌晨不悅地盯着他,“既然如此,那就別說!”除了杜小諾,他已經不想聽什麼別的事情了。
然而申冬青已經開口,“你知道是誰給你捐獻的骨髓嗎?”
“你不是說是個二十三歲的小女孩嗎?死活還不讓我們見面的。”
“不是的,我們騙了你……”申冬青緊緊地注視着他的眼睛,微微搖頭。
方翌晨一怔,顰眉,微眯了下眼,並不搭話。
“是個才一歲半的孩子。”
“什麼?”方翌晨驚訝地一跳,“這麼小!”
“沒錯,這麼小!”申冬青眼裡淚光閃爍,苦笑了一下,“話還說不清楚,我親自送他進的手術室,抱着他的時候,他還親了我,叫我叔叔……我當時就想,如果發生什麼意外的話,我直接就從陽臺跳下去給他陪葬了!”申冬青想到那天的情景依然很心痛。
方翌晨心裡也隱隱地發疼,他怎麼也想不到竟會是這麼小的一個小孩救了他一命。
“那孩子……還好嗎?”
“我偶爾去看過,還記得我。”
“偶爾?”方翌晨困惑地問。
“你不好奇他是誰?他在哪?長得可不可愛嗎?”
方翌晨眉頭緊皺,心裡莫名地沉重起來,不解地看着他,“你想告訴我什麼?”
“從你發病到確診,最擔心你的人是誰?是不是青青?”
方翌晨的腦海裡浮現出杜小諾的身影,如果當初她知道的話,她會怎麼樣呢?會不會比青青更擔心他? Wωω ▲тt kǎn ▲c o
“醫生說唯一的辦法只能骨髓移植,青青就想到用你的孩子給你移植。”申冬青不敢停頓,“這是她,甚至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她只能懷一個你的孩子,所以……”
“你等一下!”方翌晨越聽越不對,臉色也漸漸鐵青,急急打斷他,“什麼孩子?哪來的孩子?懷什麼孩子!”
申冬青憋着一口氣打算竹筒倒豆子一氣呵成說完,被他這麼一打斷,不禁狠狠咳嗽了幾聲。
“申冬青!”方翌晨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暴怒地低聲吼了句,“我問你話!”
“就,就是那會兒,我們拜託了葉小敏,讓她帶了生化科的醫生來給你取jing,然後,然後給青青人工受孕,懷,懷上的,本來打算養到兩歲做手術,可那會兒你就不行了,急急忙忙做的手術,就那樣。”申冬青一口氣說完,說完後頓覺一股悶氣涌上心頭,於是不耐煩地一把甩開方翌晨的手。
方翌晨腦子裡一陣混亂地震盪,柳青青有孩子?是他的孩子?怎麼可能……
記憶裡有些他雖然不是太上心卻也注意到的事情終於有了解釋。
他在美國做着化療的時候,青青有一段時間發胖得很厲害,但是胃口又非常不好,他以爲她是累的,原來是懷孕?
“青青爲了你,付出了她自己的全部!”申冬青走近他,怒意明顯地寫在臉上,“她懷孕的時候,反應特別大,特別到六個月以後,她幾乎睡不了,整夜整夜地坐着睡覺,一躺下就噁心,可是她還是放心不下你,幸好肚子也不太大,她在那種時候都堅持去醫院照顧你,”申冬青心痛得眼眶發熱。
“你無法想像她熬着自己半條命照顧着你,還要假裝無所謂地聽着你夢裡一遍一遍地喊着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你更無法想像,站在旁邊的我看着這一切有多心疼,我恨不能代替她去受這種苦。”
“一歲半?”方翌晨夢囈般地說,“誰照顧青青和孩子?”
“有誰?她一個人住酒店,我兩頭飛,還要瞞着方伯伯,她生的時候,我還在國內,是酒店的員工送她去的醫院。”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方翌晨眼波如煙微漾,朦朧地轉向他。
“我倒是想啊,青青逼着我不讓說!我能怎麼樣?”申冬青眼睛血紅,說不出自己是心疼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
黑夜,徹底掩蓋了山頂,星光全無,明月不現……
只是暗夜裡,方翌晨一雙星眸倨傲地散發着灼灼光輝。
次日,凌梓東揹着畫架要出去,妙齡緊跟着他,凌梓東不勝其煩,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就是沒辦法甩開她。
“你到底想幹嘛?”終於忍無可忍的他停住腳步,回頭,不耐煩地瞪着她,“你不用上學我不用找工作是吧?”
“不是啊,”妙齡擡頭,小嘴掩飾不住的笑意,“我今天上午沒課,下午有一節課。”
“可是我今天面試!”
“騙人!面試你揹着畫板?”
“我面試完了去畫風景,不行嗎?”
“騙人,面試你穿那麼隨便?”
“不準跟着我!”
“不要!我就要跟,有種你甩掉我!”
……簡直不可理喻!凌梓東沒打算再忍,轉身飛跑起來,他就不信他甩不掉她了!
晨曦幼兒園裡,杜小諾帶着睿睿在滑梯上玩得不亦樂乎,她願意享受短暫的快樂時光。
溫暖的陽光照着她燦爛的笑顏,追逐玩鬧間,裙襬飛揚,長髮飄飄。
方翌晨站在大樹後,看着這一幕,很是震動,太久太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她了,這樣的她,就像一汪清泉,而他,就是泉裡一顆被沖刷掉所有棱角的鵝卵石。
往事似火,焚燒着他的心頭。
杜小諾和睿睿在一起的時候,她可以忘卻所有的煩惱,甚至連自己都忘掉了,只因爲,睿睿實在是個可心的孩子,他會玩着玩着,突然抱着她的脖子,甜甜地說,“阿姨,我好喜歡你!”,然後響響亮地在她臉上親一口。
也會把一顆明顯摸了許多遍的糖果悄悄塞到她的手裡,她的心被這小小的孩子融化着。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她認識睿睿,但是,她不知道睿睿是青青的孩子。”申冬青這麼告訴他。
方翌晨雋冷如寒鷹的眸子長久地鎖住那抹身影,杜小諾!那是我和別人的孩子,你知道嗎?傷害我,把我推出去,這樣的結果,你開心了嗎?
杜小諾的黑髮在陽光下閃亮炫目,方翌晨閉了閉眼,絕然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