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間的歸化,大體還是沿襲明代俺答汗築城時的格局。多少有些冷清的街道,倒顯得頗爲寬闊。城裡最常見的建築,便是朝廷設立的各種衙門。鋪面不多見,但凡規模大些的商號,都是官商開辦的,專爲那些衙門及漠南蒙古各部王公效勞,尋常百姓涉足不得。史大學走着、看着、嘆息着,隨着隊伍到了西水磨軍營,他們將在此處休整兩日再行。安頓下來後,史大學就滿營跑着告誡衆民夫:按軍令,他們所帶貨物只准在營裡買賣,若有離營做生意者,必嚴懲不貸!史大學喊得口乾舌燥,連口水還沒喝上,就被叫到孫家設在歸化的盛德裕商號。”鬆開我!我犯了甚法?!“盛德裕的院子裡,捆成糉子一樣的王相卿還在滿地亂滾,那白布包紮的腦袋直晃眼。若依着史大學的意思,哪怕活埋了這球貨都嫌浪費一塊地兒!不過此時他說不上話,只能站在一邊,聽着一位叫李仁寬的巡檢與那孫家小姐香玉敘談。”孫小姐,“相貌頗爲堂正的李仁寬朗聲道,”你怎敢說此事與孫家無關?這軍糧的差事是不是你孫家承辦的?這些民夫是不是你孫家僱的?哼!就是爾等管治無方,才讓這刁民私至大召門前販貨,違逆了……“”我是幫毛蛋的!“被扔在地上的王相卿嚷道,”他那土布再賣不掉就砸手裡了,他老孃織這布容易麼……“”閉嘴!“史大學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香玉小姐看着文文靜靜,這一嗓子吼的,讓他老婆鄒氏都得甘拜下風,那王二疤子還真就乖乖不吱聲了。”……違逆了'做軍不做民'的聖命,“李仁寬像是沒被打斷一樣,繼續拿腔拿調兒地說着,”這若是教人捅出去,哼哼!“”巡檢老爺想如何處置?“香玉問道。”本巡職責所在,自是應當依律辦理。“李仁寬擡高了聲調,不過史大學瞅着他那滿臉跑眉毛的笑意,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不過,念在孫家此番是爲聖上和朝廷盡忠分憂的分兒上,這事嘛,還是可以通融的……“”這事,誰想捅,就捅去,只怕他不知道!“香玉粉面變色。”不知道什麼?“李仁寬一怔。”哼,“香玉冷笑一聲,”歸化雖在口外,但早在世祖年間,此城便劃由山西省管轄,而這次'做軍不做民'的聖命限於蒙古地界,如此,則這民夫又何談'違令'呢?“”這個……“李仁寬一時有點兒轉不過彎兒來了。”此有當年朝廷明文爲證,巡檢老爺在歸化爲官,豈會不知?“”是……不是,本巡知道……“李仁寬的眉頭越皺越緊。”香玉,說得好!“那地上的”棕子“又大呼小叫起來,弄得史大學都哭笑不得。”不論如何,“李仁寬又恢復了那傲慢勁兒,”此事關係重大,本巡不與你這女流枉費口舌,快將孫老掌櫃請出來!“”家父正在將軍大人的府上,要不我同您一起去見家父?也可順請將軍大人裁奪一下。“李仁寬倒退了兩步:”不必了……也罷,這些民夫畢竟是初來乍到,不知者不爲罪。且看在孫家的面兒上,今日之事就算啦。這個人,本巡留給小姐,還望多加管教纔是,告辭!“”香玉,我可服了你啦,哈哈!“李仁寬後腳剛邁出院門,王相卿就撒開了歡兒,”你這嘴比我都大,哈哈!快快快,快讓人給我鬆綁,再把我扶起來,我要好好謝你!……“”給我打!“香玉吐出了三個字。”你打我作甚!快給我鬆開,這難受哩!你鬆開,我才能謝你。要說老相好就是老相好,我就知道你得救我……“要不是認識王相卿已有些日子了,史大學真以爲他的腦袋叫驢踢過。”孫小姐,“他攔住了那幾個揮起了棍子的夥計,看着香玉,”您把這小子交給我吧,本來他就是我們營裡的,也該由我來管這事兒。“史大學邊說邊作揖。香玉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轉身回屋了。夥計們都領會了意思,紛紛扔下棍子,也散了。剛纔一直候在香玉身旁的盛德裕齊掌櫃——便是他帶着孫家馬車隊與義字營同到歸化的——走上前來。”百夫長,“齊掌櫃不比史大學大多少,卻是威風多了,”這王二疤子惹了禍,可也是你的過失喲。“”是,是,您多包涵,多包涵!“”我會寫信給我們少東家,等到了郭多裡,扣你五兩銀子的工錢!“”甚?“”孫家向來是賞罰分明,功必賞,過必罰,你不服麼?“”不,不敢……“史大學垂下了腦袋,齊掌櫃哼了一聲,拂袖而去。”朋夥兒,朋夥兒!你快把我鬆開,這胳膊都快折了!我那相好的不念舊情,只能靠你啦……“王相卿嚷得有些不耐煩了。”我給你鬆!“”嘭“的一聲,一根棍子狠狠地砸在王相卿的屁股上。”哎喲!好你個驢球球史大學吃了豹子膽的,敢打你二爺!“王相卿疼得齜牙咧嘴。”就打你個不幹人事兒的愣貨,你還我五兩銀子!“”我還你個鳥兒!你快鬆開我……咱們不是朋夥兒麼!“”朋夥兒?我是你大表叔!“史大學又是一棍砸下,王相卿的慘叫回蕩不絕。離開歸化都三天了,史大學還有些後怕,老提防着王相卿,生怕他會因爲在盛德裕那一頓臭揍來找他報仇。後來他發現自個兒多慮了,那愣大個兒現在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光話少了,還有點兒失魂落魄。史大學這才放下心來,但他很快就有了新的煩事兒:出了歸化城之後,傳令的快馬一下子變多了,而且俱是來去匆匆,土木勒討浩的臉色也隨之愈加難看。史大學不覺提心吊膽,卻又不敢多問。終於在這一日歇息時,土木勒討浩把他找去了,然後他便白煞個臉兒地來找小左,把他拉到遠遠的一個草坡子後面。”小左,“史大學的聲音有點兒抖,”你是哥的好夥計不?“”百夫長……史大哥,你咋啦?“小左不解地瞪着史大學。”土軍爺剛跟我說,“史大學咬了咬牙,”噶爾丹的遊擊騎兵已經到這一帶了,走在咱們頭裡兒的山字營幾天前剛被劫,光軍糧就丟了三百多石。
費揚古大將軍下了緊急軍令,後面所有民夫營都要改道鄂爾多斯,走烏拉特北上。“”那,又咋了?“小左撓了撓頭。史大學重重地捶了一下手心:”唉,壞了!“”甚壞了?“”這麼走就是繞道了,要比原來的行程多出十幾天。“”這咋就壞了?“”口糧,咱們民夫的口糧,不夠了。“”咋不夠,咱們在殺胡口的時候……“”在殺胡口,哥沒跟你交實底兒。“史大學不顧小左的驚訝,繼續說下去,”那些銀子,我沒有都拿出來買口糧,而是留了十五兩。“”甚?可別的百夫長不都……“”是,我知道,人家都是往多了買,就是防備這種事兒。可我那會子尋思,這回是皇上老爺子御駕親征,他噶爾丹敢怎麼着?這一路還能不安全?我算準了出殺胡口到郭多裡頂多三十三天,就按這個天數買的糧,沒帶富餘的。這樣留出十五兩,我全用來在殺胡口辦貨了,好在路上把生意做大……“”史大哥!“這下輪到小左的臉白了,”你說你這'一掌經'咋能這麼算啊?這下不把自個兒算到旮旯裡啦!“”你嚷個甚!“史大學也急了,”甚叫算到旮旯啊?咱們還有法子呢。“”甚法子?“”從明個兒開始,每斤面不再蒸五個窩頭了,改蒸六個,再過幾天看看,不行就蒸七個。
每人還是發倆兒,讓廚子儘量把那大小弄得別太走樣兒。反正就是省着吃吧,再催着全營走快點兒。我算過了,這麼着,應該能撐到郭多裡。“”要是撐不到呢?“”能撐到,真的!“史大學又要給小左作揖了,”兄弟,你可一定要幫哥挺過這一關啊,到時候哥說甚也忘不了你的好,啊?求你啦!“”好……好……“小左緩緩地點了點頭,臉上一副認命的神情。一斤面六個窩頭蒸了沒多久,史大學就知道啥叫人算不如天算了;隊伍裡的兩架牛車和七輛馬車陷進了鄂爾多斯荒漠的沙坑裡,土木勒討浩當機決定,把車上的軍糧都卸下來,改由民夫挑運。隊伍負擔重了,走得自然也更慢了。史大學急得直揪辮子。有好幾次,他都卯足了膽兒,想向土木勒討浩稟報實情,看看能不能商量着從兵丁的口糧中借一些救急,可每每看到那條黑沉沉的皮鞭,和軍爺鐵刺般的絡腮鬍茬兒,到嘴邊的話又全吞了回去。結果還沒到烏拉特呢,營裡的廚子便苦着臉來找史大學:存糧就是一斤面蒸一打窩頭都不夠吃了,更別說還要他把窩頭做得跟原來一斤五個時那麼大。”姓史的,你拿大夥兒當吃奶娃子啊?!“這一日晌午,史大學剛端起自個兒那碗菜葉糊糊,衆民夫就圍了上來,一張張面如菜色的臉和一個個雞蛋一樣的小窩頭在他眼前亂晃,耳邊還響着王相卿的怒吼。”兄弟們……“史大學艱難地嚥下嘴裡的糊糊,”兄弟們,咱們的口糧不多了,我,我這真是沒轍兒了,求求大夥兒,遷就一下吧。
“”咋能不多了?“王相卿身旁的錢寬子躥了出來,”在殺胡口,你不是買了好幾大車嘛!“”那是……唉,要是順順溜溜地走,就沒事兒啦,可誰成想要繞道啊?這腳長鞋不長,不夠了呀,大夥兒多包涵,多包涵……“”咋個包涵?“李金來也嚷起來,”兄弟們天天肩挑背扛,走得慢了還要捱打,就吃這麼點兒,不餓死也得累死!“”沒錯!口糧咋就不夠了?是不是你小子剋扣啦?“”再不給吃點兒硬的,大夥兒就不走了!“衆民夫的聲浪愈來愈高,史大學一邊拼命作揖,一邊眼巴巴地望着小左、姚鞋匠和崔鐵爐等人,可他們卻一個個地轉過臉兒去,權當沒看見。”諸位兄弟,“白慶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他的駝隊還在與義字營同行,”你們就不要難爲史大學兄弟了,我看得到,他天天和你們吃的一樣,口糧是真快沒了。不如這樣,我們那裡還能勻出幾袋子肉乾,我這就去給兄弟們拿來。“”白大哥,“王相卿拉住了白慶,”你的好意大夥兒領了,可這是百十來張嘴,那些肉乾怕是一天也管不了。不過,我聽你的,不難爲姓史的這個貨了。“史大學真不敢相信這是王相卿說的話,民夫們也詫異地盯着他。”兄弟們,咱們就是把這個貨揍成布袋袋,也揍不出半個窩頭,就不跟他白費工夫啦。咱們,去那兒弄糧!“順着王相卿的粗指頭,衆人紛紛看向停在大路上的那一輛輛勒勒車。”那可是軍糧!“史大學跳起腳來,他沒法不着急,因爲大夥兒的眼神都已經直勾勾地落在那些勒勒車上,”王二疤子,你別胡出主意,這是要殺頭的!“”殺頭就殺頭!“錢寬子吐了一口唾沫,”就是死,咱也不當餓死鬼!二哥、兄弟們,要不咱們把糧分了,跑了算啦!“”用不着。“王相卿一撇嘴,”咱們就吃該吃的那份兒,沒咱們,這軍糧它也運不到地兒!“這一句令衆民夫如夢方醒,他們二話不說,直向糧車涌去,李金來和小左跑在最前頭。”兄弟們!你們不能聽這個害人貨王二疤子的!那是軍糧,軍糧啊……“史大學聲嘶力竭的吶喊在衆人哄搶糧袋的不亦樂乎之中顯得很絕望。忽聞”砰“的一聲乍響,衆民夫一下子呆住了,只見土木勒討浩帶着幾十個清兵圍了上來,他手中握着一杆火槍,槍口餘煙未盡。”軍爺,他們要搶軍糧!我,我實在攔不住啊……“史大學撲到土木勒討浩面前。”軍爺,“史大學不由得一怔,畢竟他這是第一次聽王相卿說蒙古話,雖然很不地道,”我們,沒米吃,沒力氣幹活兒。“”軍爺,是這樣……“白慶也走上前來,將事情略述一遍。土木勒討浩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臉色越來越沉。”把糧袋打開,讓民夫吃飯!“聽到土木勒討浩的命令,王相卿和白慶先是一愣,旋即面露喜色,史大學徹底傻了眼。”軍爺,您是說……“”快告訴他們!“土木勒討浩不耐煩道。一片歡騰下,衆民夫手忙腳亂地將糧袋從車上擡走、解開、舀面。”軍爺,“史大學小心地問道,”這搶……這吃軍糧,不是掉腦袋的罪麼?“土木勒討浩用瞪他一眼作爲回答。”那,等到了郭多裡大營,上面查收起來,這讓民夫們吃了的糧,咱又怎麼說呢?“”民夫吃了多少糧,都由你來補!“土木勒討浩說得乾脆。”甚?!“”你不是百夫長麼?別忘了,這民夫每天吃了多少軍糧,你都要記清,回頭……“土木勒討浩吩咐着,可史大學一句也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恍惚之間,彷彿看到了老婆鄒氏揮舞着那隻常用的鞋底子衝將過來,嘴裡還不休地怒罵道:”讓你來口外,讓你來口外!這下可咋辦……“史大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