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哈圖的指示,王相卿這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了頂頭的三間棚舍,這三間比其他的都要寬敞,看着也更舒適。再一瞧,裡面養的三匹馬,便是在這騏驥如雲當中,也分外突出!左邊的一匹,渾白無雜,頗有靈氣;右邊是頭”廣流星“棗紅馬,高大矯健,好不威風;不過這二馬再與中間這匹一比,又要略作退讓了。此馬全身花斑,四蹄雪白,長鬃飄逸之中,倒有一種旁若無”馬“的高傲氣質。”相卿兄弟,“哈圖擡手掃過三間棚舍,”這都是費大將軍的坐騎,照料它們,便是咱們平日裡的活兒啦。“”這馬可不賴咧!“王相卿讚歎道。”你說裡面哪匹最好?“哈圖微微一笑。”當然是這夥計哩!“王相卿毫不猶豫地指着中間,”瞅着就強悍。“”兄弟說得不錯!“哈圖走近幾步,伸出一隻手,那花斑馬溫順地探過頭來,由其輕輕撫摸,”它叫'雪蹄',是當今聖上御賜給費大將軍的西域寶馬啊。“”呀,還是匹'御馬'哩?“王相卿張大了嘴。”對,因爲這是聖上的恩典,所以大將軍平時對'雪蹄'格外愛惜,上戰場都不騎的,只用在隆重的場合。“哈圖認真道,”今日起,我就把它交給你啦。
“”甚?嘿嘿,大哥你這太客氣啦,咋說我也是個新來乍到的,嘿嘿,哪能管得了'御馬'呢?“王相卿連連擺手。”沒事兒,越是好馬,越容易通人性,你跟它熟上幾天就成啦。再說既然是費大將軍安排你來的,我還有啥不信任的?大將軍可最會識人。“”好!那我就聽大哥的!“”來,你先摸摸它,打個招呼。“哈圖讓開身,示意王相卿上前。王相卿遲疑了一下,這才學着哈圖的樣子,小心地擡起右手,緩緩地向”雪蹄“的前臉靠去。”雪蹄“眨眨眼,張起鼻孔嗅了嗅王相卿的手心,王相卿只覺一陣熱乎乎的,卻見”雪蹄“伏低了腦袋,主動將臉湊上了他的手。”好呀!“哈圖興奮道,”這下它對你就不認生啦!“”嘿嘿,真聽話咧!“王相卿溫柔地摸着”雪蹄“,心裡儘量把它想象成某人,”想不到我王二疤子這輩子還能照管皇上老爺子騎過的'御馬',沒白活啊!“於是,王相卿繼民夫、伙伕、挑夫之後,又開始了馬伕生涯。他學得很快,沒過幾天,哈圖便不用時常來督促了。
而與善解人意的”雪蹄“待在一起,是王相卿一天裡最快活的時光,他簡直將其當成了好兄弟一般,難以割捨,哪怕只是一小會兒,甚至就是土木勒討浩或丹津找他去喝酒,他也能狠下心一口拒絕。”相卿兄弟,你過來一下!“這一日,王相卿正給”雪蹄“刷毛,哈圖站在不遠處喊道。”大哥,甚事啊?“王相卿頭也未擡。”你看看,這個男孩兒說是尋你來的。“”嗯?“王相卿向哈圖身旁望去,不由一怔,”毛蛋?“”相卿哥!“毛蛋撲到王相卿身上,開口就是一副哭腔,”你咋又不見了啊?我可急咧!“”哎呀,急啥,哥這不好好的嘛?“王相卿拍着毛蛋的肩膀,忽然想起要跟哈圖道聲謝,卻發現他已經走開了,”這段日子是忙活些,不然早去告訴你啦,對哩,你是咋尋到這兒的?“”我回到大營,問的朝樂蒙大哥,他說上次見你,你告訴他是奔西水磨了,我就找來啦。“”不賴!“王相卿笑着摸了摸毛蛋的小腦袋瓜兒,”這就是長本事了!嗯,你咋沒問你那老闆娘,還有那個老采頭呢?“”問過,他們都說不知道。不過老闆娘讓我彆着急,說你一定會回去的。“”回哪兒?“”回她店裡。
“”哼,這個二鍋頭淨胡咧咧,“王相卿不屑地抽了一下鼻子,”我回去做甚?你這跑出來,她知道不?“”我沒跟老闆娘說,今兒秦大爺來了,她忙着招待,顧不上。“”你說老采頭現在在店裡?“王相卿雙眼一亮。”對呀,好像還要住幾天呢。“”毛蛋!“王相卿不知從哪裡來的派頭,毫不亞於撫遠大將軍,”來,跟哥走,哥要讓你享個夢都夢不到的福——帶你騎一趟'御馬'!“”我騎了御馬啦!我騎了皇上的馬啦!“隨着一陣風馳電掣,毛蛋稚嫩的歡呼甩滿了歸化城郊的大路,等他和王相卿騎着”雪蹄“到了鳳孃的車馬大店門口,這裡已經擠了一堆聞聲跑出來的夥計和客人。”嘿呀,這是什麼馬啊?真喜人咧!“鳳孃的助手樑夥計讚道。”這是御馬!就是皇上的馬!“毛蛋剛滑下馬背,就迫不及待地衝着衆人嚷嚷起來。”皇上的馬?皇上的馬你們也能弄到?“一個民夫模樣的漢子一臉的不相信。”皇上把這馬給了費大將軍,費大將軍又給了相卿哥!“毛蛋這麼一指,衆人這才注意到仍然騎在馬上沒下來的王相卿。”王大哥,“樑夥計客氣道,王相卿住在店裡的那些日子,他們也混熟了,”馬是你的?“”差不離兒,“王相卿的大鼻孔又朝天了,”我現在就是替費大將軍管馬的。“”合着就是個馬伕啊。“有人不屑地嘀咕一句。”馬伕?“王相卿瞪起了眼,在人羣中尋着說話的那個,”切,你倒打聽打聽,是個馬伕就能管御馬?這不得虧你二爺我當上了費大將軍身邊最紅的一品馬伕嘛!“”馬伕還有一品呢?“樑夥計撓了撓頭,”那不比縣太爺還大?“”縣太爺算個啥!“王相卿一撇嘴,”咋跟我這一品馬伕比?告訴你們,費大將軍可是親口說啦,讓我從馬伕做起,然後他再一級一級地拉拔我!“衆人又是嘖嘖感嘆。”這身上咋這多斑斑哩?是不是畫的?“一個小夥計好奇地向”雪蹄“伸出了手。”別動!“王相卿猛地一吼把衆人嚇得都退了幾步。”我,我就是摸摸那斑……“小夥計囁嚅道。”你當這是你們老闆娘那大蔥手啊,想摸就摸?“王相卿故作嚴肅,得到的迴應卻是一片粗魯的鬨笑,”哼,我瞅着不光這愣娃子想摸摸御馬吧,嗯?哈哈,來,都聽二爺的,排好隊,輪着摸,摸一下十個銅子。毛蛋,你收錢!“一支亂哄哄的隊伍馬上就在大門口排了起來,樑夥計打頭第一個。”王大哥,這是我的錢……哎,幹嗎?!老闆娘……“樑夥計又吃驚又害怕地看着剛剛劈手奪走銅子的鳳娘,衆人這下也安靜了,鳳娘卻是睬也不睬他們,她一把將錢塞還給樑夥計,氣沖沖地瞪着馬背上滿不在乎的王相卿。”王二疤子,把你這大花馬騎走,別擋我生意!“”啥叫擋你生意?“王相卿直視前方,像是對着空氣裡的鳳娘說話一樣,”這兒都是大清的地盤,二爺我身爲費大將軍的一品馬伕,想待哪兒就待哪兒!“”你……無賴!“”嘿!你敢辱罵朝廷命官……“隨着一聲重重的咳嗽,衆人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兒,面色陰沉的老采頭倒背雙手走了過來,他看也不看那什麼御馬,只顧冷冷打量着王相卿。王相卿也不甘示弱地盯着老采頭,他來這裡”遛馬“,就是爲了現在這個場面。”這麼吵吵,“老采頭恨恨道,”我還以爲牽來叫驢了呢,原來是你這個賴貨。“”這麼臭,“王相卿抖抖鼻子,”我還以爲哪個放屁呢,原來是老采頭這嘴又張開了。“”混賬!“老采頭大怒。”老采頭!“王相卿擡手一指,”你不說我不是做買賣的料兒麼?呸!二爺我現在走仕途啦,官運亨通,還看不上你那破買賣呢!你等着吧,等着有一天,你這圪老漢得乖乖過來給二爺磕頭,哈哈!“”老樑,把這沒人味兒的渾東西給我轟走!“鳳娘粉面通紅,眸中竟有淚光。”哎,哎……“樑夥計答應着,卻是不動手,其他人也只跟着看熱鬧。”你給我滾!“老采頭親自揮起手中的旱菸袋,要打王相卿。王相卿一提馬繮,”雪蹄“機靈地跳開了,老采頭撲了個空,收不住勢,一下子跌倒在地。鳳娘大驚,慌忙上前相扶。”老叔!您沒事兒吧?“老采頭只顧喘着粗氣,答不上話。”哈哈!“王相卿居然笑得更歡了,”這老胳膊老腿的,氣性還這麼大!收點兒吧,收點兒吧,拼着多活幾年,多招幾個徒弟,要不怎麼去後草地挑您老那銀子啊,哈哈!“”王八蛋,滾!“老采頭喘勻了氣,破口大罵。”哈哈,今兒二爺不陪啦,過兩天再來看您老人家!“王相卿掉轉馬頭,揚長而去。
老采頭還想再說什麼,一開口,卻只是一陣陣劇烈的咳嗽,鳳娘扶住老叔,輕輕爲他捶背。毛蛋和樑夥計愣愣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其餘人紛紛搖着頭散開了。誰也沒注意到有個一身短打的年輕漢子,不動聲色地望着遠去的王相卿和”雪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張爺,這下可全看你的啦!“在一間低矮的小屋裡,一個面相冷酷的光頭大漢正期待地望着坐在木桌對面的人,那人沉思片刻,才慢慢擡起頭,微弱的燭光映出了張傑英俊而陰鬱的臉龐。”咋樣,幹不幹?“見張傑還是不語,大漢有點兒着急地問了一句,那光頭在黑夜下的小屋中閃閃發亮。”黑爺,“張傑緩緩道,”張口就是五百兩銀子,價兒也太大了,那買家靠得住嗎?“”原來張爺是擔心這個。“被稱做黑爺的大漢笑了起來,露出滿嘴黃牙,”實話跟你說吧,人家定銀都付了,絕對靠得住!再說,黑爺我又不是剛出來在道兒上混的,我接的生意,你還怕什麼?“”就是黑爺的生意,我才怕呢。
“張傑冷冷地瞥了對方一眼,”你可是吃完肉連骨頭湯一起端的主兒,鬧不好我又白乾了。“”哈哈!“黑爺的大笑差點兒熄滅了桌上的蠟燭,”和張爺說話,就是不悶!嘿,咱們都多少年的老兄弟啦,這點兒道義還能沒有嗎?你就放心吧!“張傑不屑地皺皺眉頭,又把目光轉向一直站在黑爺身後的那個人,他正是白天在鳳娘客棧那一身短打的年輕漢子。”你可鬧清楚了,那真是'御馬'?“”張爺,“年輕漢子顯得十分沉着,”就算那大個子愣貨胡撇,但那馬確實是千里良駒,這一條錯不了,它從歸化城裡一氣兒跑到壩底的車馬大店,身上竟沒出多少汗!“”我這兄弟是最會識馬的,“黑爺也說道,”要不我派他出去尋摸呢。
“”不過那可是大營裡的軍馬,“張傑的眉頭依然沒有舒展,”這他娘怎麼弄?黑爺,我說你就不能到馬橋去轉轉?“”張爺,你又不是不知道,“黑爺晃晃光頭,”這皇上老爺子一打仗,馬橋上哪還有好馬?好馬都進了大營啦!咱就得去那兒弄!“”哼,說得輕巧,到軍中弄馬,你得多備幾個腦袋!“”好了,張爺!“黑爺有些不耐煩了,”咱們兄弟就都說敞亮話吧,我知道你上一趟俄羅斯的買賣失了手,一分銀子沒掙着,衝着交情,纔給你找了這條財路。
這可是五百兩銀子啊!按老規矩,三七開,夠張爺在歸化城樂上一段日子了吧?軍中又咋樣?這口外大草地上還有你張爺弄不來的馬麼?“”這話張爺愛聽!“張傑的臉上終於有了笑意,”行,我也知道這次是黑爺擡舉我,我要是不答應,那也太二貨啦!“”好!那我就……“”且慢!“張傑舉起一隻手,”還有兩句話得先說清楚。“”啥?“黑爺剛要站起來,又坐了下去。”你去跟那買家講,這時候不好,弄匹上等馬太難了,五百兩還嫌少,得再加三百。“”成!成!“黑爺連連點頭,其實張傑不提,他也有同樣的打算。”第二句是跟你黑爺講的,“張傑微微一笑,”如今這時候確實不好,張爺我這辛苦錢也不能按老規矩了。“”那張爺想怎的?“”對半開!“黑爺使勁嚥了口唾沫:”張爺,我說這也太……“”要不然就另請高人吧!“張傑起身便要走。”別,別……“黑爺悄悄攥了攥拳頭,顯然是費了一點兒艱難纔打定主意,”就按張爺說的辦!“”哈哈,黑爺到底是做大事的人,痛快!“張傑洋洋得意的神情,與黑爺那咬牙切齒正好形成了鮮明對比。張傑和黑爺談的”生意“,王相卿自然是不知道的,事實上,從鳳娘客棧回來後,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自己開心得連在睡夢中都能笑醒過來。哪怕哈圖很少見地嚴厲批評他那天遛馬的時辰不對,更不該帶上那麼好的鞍子,讓馬跑那麼遠,也絲毫影響不了王相卿的心情,”好兄弟,你可真給哥提氣啊!“每次來爲”雪蹄“刷毛或上料兒,他都要念叨上這麼一句。直至這一天清晨,王相卿的好心情才被哈圖的驚呼聲吵得蕩然無存。”王相卿,快過來!“”咋,咋啦,哈圖大哥?“睡眼惺忪的王相卿跌跌撞撞地跑到哈圖身邊。哈圖沒有答話,只是怔怔地指着那三間大將軍專用馬舍,王相卿順着他的指示看去,腦後的小辮子差點兒沒豎起來——只見正中原本”雪蹄“應該安安靜靜地躺在裡面的那一間,此時已是柵門大開,空空如也。”這是咋鬧的?“沉默了半天,王相卿才憋出這樣一句話,就好像丟的不是什麼”御馬“,不過是村裡拉車的驢。第八章做買賣的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