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學的口氣從沒這麼和善過,王相卿心裡甚至還有點兒暖意。”我以後每年都來給你上墳……“史大學抹着淚。”多謝,多謝,史大哥,我……“”……只求你一件事。“”求我?甚事兒?“”求兄弟你,“史大學認真道,”變成鬼以後,可千萬不要來找我啊!“”滾,給二爺滾!不找你找誰!我就找你這個驢球貨!我天天纏着你!你就是跳進黃河我也跟着你!哈哈哈……“史大學在王相卿的狂笑聲中抱頭鼠竄。草原上的春夜寒氣襲人,看守的兵丁們早尋了個背風的地方打起了盹兒,王相卿卻不曉得他到底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自然也就不曉得這是在做夢還是真的:他看到姐姐和姐夫哭喊着向他跑來,可還沒跑到木籠前就不見了,又出現一個無頭人,那無頭人抱住了他,讓他叫爹,他嚇得渾身發抖。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無頭人一下消失了,他一瞅,原來是張傑從遠處走來,滿面微笑,他連忙迎上去,質問瓷器是不是他偷的,張傑連連搖頭,仍然笑着,一擡手,卻是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失聲大叫,終於張開了眼:籠子外面的草地、營帳、車輛、人馬都浸在了金黃色的陽光之中——天亮了。
王相卿有點兒貪婪地望着這一切,像是在辭別。忽然,一道頎長的陰影罩住了他,只見孫文舉站在木籠旁,身後還跟着一個提食盒的老軍。”起了?“孫文舉俯視着王相卿,神態自若。王相卿冷冷地轉過身,給他一個大後背。孫文舉笑着搖了搖頭:”二疤子,別不識好歹,這是你最後一頓早飯,我可是來餞行的。“老軍把食盒放在籠邊,打開來,一層放着一大碗白米飯和一小壺汾酒,另一層則是一盤香噴噴的燒羊肉。”別客氣了,我知道你能吃,不過這一頓應該夠了吧……“”嘩啦“一聲響,兩層食盒都被掀翻了,飯菜潑撒一地。孫文舉不屑地瞥了一眼面色通紅的王相卿。而那老軍像沒事兒人似的,蹲下身,不緊不慢地拾掇起來。”你他媽就是山珍海味,二爺也不稀罕!二爺就要吃你這小王八的肉!“王相卿怒吼道。”二疤子,你是死到臨頭也不思悔改啊。“孫文舉沉下臉。”我悔改個屁!我就悔在武家堡沒有整撮死你個慫貨,我悔投錯了胎,生得沒你富貴。你等着,換一輩子,我要當大財主,看我咋個收拾你,看我咋個把你老孫家踩在腳底下!“正在收拾食盒的老軍擡頭看了王相卿一眼。”王二疤子呀王二疤子,“孫文舉嘆了口氣,”你真是執迷不悟!落到這般地步,分明是你咎由自取,莫非還要怪我孫家恃強凌弱不成?你在村裡胡言亂語,辱我妹妹名節,毀其婚事,也是你生得不好?你帶頭哄搶軍糧,反連累人家傾囊賠償,也是你生得不好?你財迷心竅,串通匪類盜取瓷器,也是你生得不好?哼,是非顛倒,頑固不化……“”呸!我偷個鳥瓷器,你們他媽就是要找個頂大頭的!你妹那個大腳,就是沒我,她也嫁不出去!“”混賬!“”你光盯着這破事兒,咋不說要是沒有二爺出的主意,你們孫家早讓皇上老爺子給滅了呢!“”你出了什麼主意?“孫文舉一怔。”就是這'做軍不做民'!是我先說的,那天晚上我把你妹叫出來,就是看你孫家有難,給你們出這麼個救命的主意!如今她不提,你不提,你們老子也不提!不提就算了,竟他媽還要二爺的命!一個個的忘恩負義,算甚皇商!“”王二疤子,“孫文舉默然片刻,才緩緩開了口,”你就是讓你自個兒這張臭嘴給害死的。罷了,其實我也沒想到宋監軍會如此處置,咱們好歹鄉鄰一場,我到時定會把你的屍首運回村去,交予你姐姐、姐夫,也算仁至義盡了。
“”狗屁!姓孫的,二爺就是自個兒走回家去,也不用你……“王相卿衝着揚長而去的孫文舉嚷個不休,卻沒注意那送飯的老軍正回頭瞧着他。王相卿幹坐在籠中,靜等着那伸頭一刻的到來,又恨時長,又恨時短,結果竟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營中發生的騷動驚醒,只見大批兵士和民夫跑來跑去,忙亂不堪。還未等其看個明白,兩個清兵忽然奔至籠前,砸開籠門,把他拽了出來。”姐!姐夫!“王相卿再也挺不住了,咧開大嘴就哭喊起來,”你們保重,二娃子下輩子再報答……“”吵什麼?“一個騎馬的年輕軍官剛好經過,見了王相卿這副熊樣兒,不由高聲喝斥,”快去那邊集合!“王相卿一愣:集合?今兒要砍多少人啊?”丹津千總,“看守王相卿的清兵什長上前道,”這個民夫待會兒是要正法的。“”我不管,“那年輕軍官一擺手,”費大將軍要的是所有民夫!“雖然不知這離開大營、走了兩三個時辰是到了甚地方,但王相卿心裡依然樂開了花:他沒被砍頭!他還在喘氣!他又見着了錢寬子和李金來他們,還有史大學、小左、趙大有、姚鞋匠、崔鐵爐——郭多裡的幾百名民夫都被帶到了清軍前線陣地。”寬子!李大杆子!“”二哥!“”二疤子!你還活着啊?!“”呸,說甚晦氣話,你二哥我自有貴人相助!“王相卿又來勁兒了,”對了,咋不見毛蛋?“”那位總爺,“錢寬子一指遠處的丹津千總,”看毛蛋太小,就說他不是民夫,不讓來了。“”咱們這是來做甚啊?“”不知道呀……“這時,一羣清軍簇擁着一位武將走上土坡。亂哄哄的民夫們漸漸安靜下來,紛紛擡起頭。”土軍爺!“王相卿不由興奮地喊出聲來。”他跟着的那位總爺是啥人啊?看着比他官還大咧。“李金來半是好奇、半是敬畏地問道。”西路統帥,撫遠大將軍費揚古。“旁邊有人低語了一句。”啊?!“王相卿等人目瞪口呆,這是他們喝老醋喝到今天見過的最大的官了。”衆位弟兄!“費揚古開口了,他聲若洪鐘,加之居高臨下的氣勢,一下子便震懾住了衆民夫,”軍情緊急,本帥就不述贅言了。今日把大家找來,乃是爲了擊破叛軍,也就是要讓大家上陣打仗!“話音剛落,人羣頓時發出一陣驚惶失措的議論聲,同時不由自主地向後退。”本帥知道,你們是民夫,可莫忘了,你們是軍中民夫,不是兵,算個兵,至少本帥視你們爲兵,爲袍澤!何況你們也是大清子民,爲國效命,義不容辭!人羣變得鴉雀無聲了,也不動了。費揚古頓了一頓。“再者,若是此仗不能取勝,讓叛軍們殺過來,衆位弟兄也難保平安,你們不想爲自個兒拼一條活路嗎?”議論聲又嗡嗡地響了起來,不過恐慌的情緒少了。“當然,”費揚古語氣緩和了些,“本帥不願強人所難,更不會讓大家白白送死。那邊,放的都是從叛軍處繳獲的衣甲,大家想好了,就去挑來穿上,這樣……”“大將軍,我去挑!”不等費揚古說完,一個大個子就跳出人羣,從旁邊那堆繳獲之中隨手撿了一個氈盔和一件牛皮胸甲,三下兩下便穿戴齊整。“這位兄弟,你叫什麼名字?”“王相卿!”費揚古一怔,一個民夫之名居然如此大氣。“大將軍,他就是跟着我運糧來的,還是我的安答!”土木勒討浩的口氣透着自豪。“嗯,土佐領的安答,果然是義士!王相卿,本帥現在就給你記上頭功!”“謝費大將軍!”王相卿單膝跪倒,“可小的不要功,只求大將軍一件事。”“講!”“把我的罪免了吧!”“他犯了什麼罪?”費揚古扭頭問土木勒討浩。
“犯了罪?”土木勒討浩想了想,“大概是吃軍糧那件事,我向您稟報過的。可這事兒宋監軍已經……”“王相卿,”不等土木勒討浩說完,費揚古又轉過身,“不管何人判了你什麼罪,本帥都給你免啦!”“費大將軍英明!”王相卿連蹦帶跳。“大,大將軍,”史大學猶猶豫豫地站了出來,“小人史大學,也願意……上陣殺敵,可我還欠了皇商孫家五百多兩銀子……”“免!”費揚古大手一揮。“多謝大將軍!多謝大將軍!”史大學激動地趴到地上,連連磕頭。“大將軍,我也去!”這是那位因損失軍糧而受罰的百夫長韓六十三。
“好!還有誰想好了?”“大將軍,還有我……和我鄉黨!”錢寬子拽着不情願的李金來去挑衣甲。“弟兄們!”看着主動報名的仍是少數,王相卿不由得衝着民夫們叫嚷起來,“費大將軍給咱們一個報國的機會,還等甚啊?咱窩窩囊囊活着是一輩子,爲國捐軀也是一輩子,可要是爲國捐軀,不光咱自個兒,咱兒子、咱孫子都跟着揚眉吐氣!日後他們逢人就能說:我爹、我爺爺,當年也是打過噶爾丹的!”人羣涌動起來,有的真是被王相卿的慷慨感染了,也有的只是無奈,紛紛上前挑撿衣甲。費揚古讚許地看了看王相卿,又轉過頭來。“丹津千總!”“卑職在!”“把粥和饅頭都備好,讓大家飽食一頓!”“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