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風放肆地掠過北坡,一個高大的身影卻巋然屹立。王相卿已然忘了自個兒在這兒站了幾個時辰了,可他就是哪裡都不想去,甚至動也不願動,臉上的淚水鼻涕早混成一片,也懶得擦一把,只顧愣愣地望着坡下黑黝黝的村子。即便僅就着月光,王相卿還是能毫不費勁兒地一眼認出哪裡是錢寬子家、哪裡是毛蛋家、哪裡又是李金來那個大杆子的破窩兒……這個地方,他太熟悉了,熟悉得都從未有過一絲一毫要離開的念頭。然而就在今夜,在他開始想這些以前不曾想的事兒時,內心同時也隱隱地泛起了一種既陌生、又不覺得突兀的感覺,是期待?興奮?或是好奇,真說不清,不過能肯定,決不是害怕和難過。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順娃他爹,看在我伺候你這麼多年、給你們杜家傳宗接代的分上,就答應了吧。“外屋的木桌前,菊花弓着身,不住地哀求道。坐在桌邊的杜志康又喝了一口不知從什麼地方淘換來的燒酒,苦笑一聲,終於開口了。”行了,屋裡的,你說了這半天,我可一直沒搖頭啊。
“”啊,那你是答應啦?“”我是在,“臉上已有了些醉意的杜志康像是自言自語,”在想岳母大人,記得她生前跟我說過,二娃子還沒落地呢,岳父大人就把大名想好了,相卿,相卿,知道甚意思不?是岳父大人盼着自個兒的兒子將來能拜相封卿啊,哈哈……“”順娃他爹,你咋啦?莫嚇我啊!“菊花還真沒見過杜志康這樣狂笑。”……拜相封卿,拜相封卿,哈哈,誰能料想到頭來竟是個傾家蕩產啊……“”他爹,“菊花又流淚了,”我知道那塊地是你祖傳的產業,我也想過先跟鄉親們藉藉,可,可這是五十兩啊,就是把全村的布袋袋都翻過來也夠不上啊……我們老王家對不起你們杜家,你放心,等這事了啦,我一定讓二娃子學好,我們姐弟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的恩德!“杜志康擺了擺手:”屋裡的,不用說了,我是二娃子的姐夫,就憑這一條,我也不能不答應。“”他爹,我謝你啦,我給你磕頭……“屋門這時猛地被推開了,臉色凍得發紫的王相卿步履沉重地走了進來。”二娃子?你回來得正好,快,跟我一塊兒給你姐夫跪下,他已經點頭賣那十畝地了,餘下的銀子咱們再想法湊……“”姐,不要。“”你……“”姐夫,你不用賣地。“王相卿難得一見的心平氣和讓杜志康不由多瞅了他幾眼。”二娃子,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孫家本來就對咱們氣大了,不還上這筆債,人家哪能善罷甘休呢?“”姐,不用還債了,我走。“杜志康差點兒把酒碗打掉地上:”你要跑?“”不是。“王相卿不急不惱,”我要跟寬子和李大杆子他們一起去當民夫,到口外運軍糧。“杜志康和菊花面面相覷,菊花定了定神:”可聽說那個活兒每人才給五兩銀子,哪夠啊?“”姐,你還不明白麼,他姓孫的嚷得兇,其實就是要趕我滾蛋,我稱了他的心意,就沒還債的事兒了,也不會連累你們啦。“王相卿的話還很少能產生如此令姐姐和姐夫信服的效果。菊花不再問了,但面色也悲慼起來,忍不住地用力捶打着兄弟厚實的胸膛:”二娃子,你說你渾起來,咋也不知道有個邊兒啊……“”你們甚時候走?“杜志康酒也醒了。”後天。“”也好。
“杜志康認真道,”雖說是飛來橫禍,能逮機會出去闖闖,歷練歷練,不算壞事。你也就當避避風頭,等這事兒過去了,孫家氣消了,再回來……順娃娘,別哭了,抓緊替二娃子收拾上路的東西吧。嗯,說起來他長這麼大,還沒出過遠門咧,得好好收拾……“哪怕是爲了姐夫這幾句暖心窩子的話,王相卿也覺得這個決定值了!第二天,閨房裡,香玉和兄長孫文舉敘着話。她的眼皮已經不腫了,就是眼角還有些微紅。”哥,債就免了吧,這事兒跟他姐姐姐夫並無關係。“”嗯,本來我就是衝着他王二疤子一個人的,不牽連無辜,好歹那杜先生還教過咱們呢。“”可不是嘛!“”妹子,“孫文舉聲音放低了些,”那無賴的話……確是憑空污衊麼?“香玉的臉色又漲紅了,但說出的話卻缺點兒底氣:”哥!我不是講了麼,那晚,是他說他家有難事,求我幫忙,我纔去見他的,然後聽他胡扯了一氣就回來了,沒成想……“”嗯,我就量他也沒這個色膽兒!“孫文舉不屑道,”但你這名聲,哼,可恨!不過也真是惡有惡報,那混賬東西滾出武家堡就罷了,還居然是咱家這趟差事。
放心吧妹子,這一去,我不讓他在那苦寒之地待個十年八年,就是對不起你!弄不好,他這輩子都甭想回來啦!“聽大哥說得這樣聲色俱厲,香玉身上稍覺一陣寒意,可看到梳妝檯上那個沒繡完的香囊,也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這天,王相卿一家起得格外早,連順娃都乖乖坐在炕上,任由菊花給他穿好了棉襖兒,然後打着哈欠等着送舅舅出門。告別是在院裡,背上了行囊的王相卿卻遲遲走不了,並非他還想多看幾眼已住了十來年的小土屋,而是姐姐菊花始終流着淚地拉住他的手。”……到了外頭,待人要和氣,別動不動就撮火,這樣有難事了,人家才肯幫攜你、照顧你,你姐夫和我都不在你身邊了,就得靠……“菊花有些哽咽,王相卿的大手握緊了:”姐,我知道,知道!“”相卿,“杜志康倒是沉靜得很,”你這一次,是不知深淺,禍從口中,所以我就送你一句話:出去之後,一定要謹言慎行!“”嗯……姐夫?“王相卿驚訝地看到杜志康從懷裡掏出一雙七成新的粗布鞋,遞到他面前。”這是你姐花了大半年工夫,攢錢買料兒,給我納的,前幾天剛弄好。
我的腳也不比你的小多少,你穿上撐撐就行了……“”姐夫!“王相卿推開了那雙鞋,”這是你的鞋,我不能拿。“杜志康的臉又漲紅了:”相卿,你把姐夫當甚人啦!“他硬將鞋塞到王相卿手裡。”二娃子,拿着吧,就算是當個念想兒。“菊花也勸道。王相卿鄭重地把鞋抱住,貼在前胸。”二娃子,姐還有件事。“菊花低聲道,”你這次去口外,若有機會,可,可打聽打聽咱爹的消息。“王相卿瞪圓了眼:”爹?爹不是已經……“”爹只是一直沒音訊,但誰又敢說他就不在人世了呢?你一定要打聽一下!“望着姐姐嚴肅的神情,王相卿鄭重地點了點頭。小院陷入了一片默然,王相卿慢慢鬆開了菊花的手:時候到了!”姐夫,姐,我真得走啦,寬子他們都該到了……你們,多保重!“沒有下跪,沒有磕頭,王相卿知道離開得越快越好,免得再割大家的肚腸,因此他最後只是摸摸順娃的小臉蛋,就把自己那一身大塊頭扔進了院門外剛剛散開的晨霧裡,任憑姐姐的抽泣、姐夫的哀嘆和順娃”舅舅“的呼喊留在身後的風中。快到村口的山埡子了,王相卿才脫下腳上的草墊子,換上姐夫的新鞋。
他剛把腳指頭伸進右邊那隻,就覺得被裡面什麼東西硌了一下,原來是一個包好的布片片。打開後,幾塊碎銀子露了出來。王相卿一怔,抹了抹眼角,穿好鞋,起身繼續走。三架馬拉的二套手大車已經候在村口,每架上面都坐着十來個後生。錢寬子、李金來和毛蛋等人擠在一個車裡,隔着老遠,王相卿就瞅見他們似乎在說笑,等到他走近,這夥人笑得更響了。”甚事這樂啊?“王相卿粗聲粗氣地問道。”嘿嘿,二哥,你看呀,“錢寬子還是那副壞笑樣兒,”這可真是'相好'的啊,人家都等半天了,嘿嘿。“順着錢寬子的指示,王相卿愣住了:旁邊的小坡上,披着斗篷的香玉正冷冷地盯着他,站在一邊的彩屏不停地搓手跺腳。”你咋來了?“王相卿湊到坡下,擡頭看着香玉,低聲問道。”來送你。“香玉一字一句道。”嗯?“王相卿不敢相信,又不願不相信。”送你這個無賴滾出武家堡!“香玉柳眉倒豎起來。王相卿嘆了口氣:”哎,我是對不住你,可犯得着這麼狠麼?咋說救了你家的這個主意也是我出的呀……“”你出什麼主意啦?是我和我爹一起想的。“香玉冷笑了。”你,你這不是胡說嘛!“”你也知道什麼叫'胡說'啊?“香玉臉上充滿了報復的快感,王相卿閉住了嘴,一轉身,幾步就跳上了錢寬子他們那架馬車,由着身邊的人如何打趣,就是不理不睬。”王相卿,別再讓我看到你!“香玉用高喊爲啓動的馬車”送行“。一個不知超過她多少倍的大嗓門迴應了:”孫香玉!你等着!等哥發財回來,再接着辦你!“大嗓門的餘音和一陣鬨笑聲隨着馬車轉過了山腳,久久難平。”你!王二疤子!無恥之徒!無恥……“香玉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朝着馬車遠行的方向拼命擲了出去,因用的勁兒太大了,險些把自己摜倒在地。
瞠目結舌的彩屏甚至都沒想到上前扶住,她拿不準碰上小姐這種稀罕的失態算不算有福。馬車在山間土路上顛簸着,坐着的人沒有一個好受的,連最愛聊天的人此時也緊緊咬住牙關。然而,沉默了半晌的王相卿倒忽然有了一種爆發的衝動,他扯開嗓子,吼起了一支歌謠——那是他小時候聽姐唱過的,而姐告訴他這是當年爹給娘唱過的——”大哥大哥你哪裡去?大哥我西口謀生去;大哥大哥你不能去,官府抓住剝你的皮;大哥大哥我非要去,說啥不當餓死驢!……“儘管王相卿吼得不成調子,但不止他這一車,旁邊兩架的人,乃至路邊零星的枯樹、那蒼涼的青山和灰色的天空,也都在肅然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