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誰的?“土木勒討浩站在已被搓成一團的被子前,盯着史大學。”回軍爺,這是小人的。“史大學沒有注意到土木勒討浩嚴厲的眼神,滿臉堆笑,”可這個姓王的偏要睡這兒,這不是找事兒麼……“史大學話音未落,土木勒討浩飛起一腳,將他的被子踢到帳門口。大夥兒頓時怔了。”打今兒起,“土木勒討浩環顧衆民夫,”依照軍中規矩,輪流在帳門口睡覺,一夜一換,從百夫長開始。“史大學的眼珠兒差點兒掉下來。”告訴他們!“土木勒討浩衝史大學擺擺手。史大學努力讓自個兒定住神,可一說話,聲音卻有點兒像哭:”今兒個起,依,依軍中規矩,輪流……“歡呼聲響徹大帳。接下來的幾天裡,隊伍的精神頭兒格外高,走得自然也快了。唯一拖後腿的便是灰頭土臉的史大學。他還是想不明白那晚在帳裡,土木勒討浩軍爺怎麼就弄懂了王相卿的意思,莫非軍爺會漢話,先前不過是裝的?史大學不由一身冷汗,但他很快就告訴自個兒這不可能。無論如何,都得怪到王相卿身上,到了這個時候,史大學才發覺,他已然成了自個兒這趟口外之行的大對頭。
雖說這不是甚好事兒,不過史大學心裡隱隱地也生出了某種以前很少有過的衝動,就是要和這愣貨鬥到底!不錯,打小爹就教導過,要與人爲善,他一直也是這麼做的,可是這王二疤子,算個人麼?沒過多久,史大學愈發堅定了這個念頭。隊伍轉上前往歸化城的大道後,一支駝隊趕了上來,其中駱駝約有五十餘峰,只由五個頭上頂着白帽的漢子牽拉。其他人瞅着,皆是覺得好奇,史大學倒略知一二:在這樣的貨運駝隊裡,每十四峰駱駝便用繮繩串聯起來,叫做”一把子“,一個人拉足矣,像這支駝隊就是五把子,五個人剛好。而戴白帽表示這些人是回族,在口外草地上運輸,十有七八是靠回族和他們的駱駝。在駝隊後面,還跟着五輛馬車,除了一輛是坐人的廂車外,其餘俱是拉貨的。這些車的共同之處是都遮得嚴嚴實實,由一個掌櫃打扮的人帶着十多個夥計驅趕。土木勒討浩上前詢問,一位與史大學差不多年紀的人連忙掏出一份文書,並用蒙古話回答着。史大學不聲不響地湊上去聽了聽:原來他們是爲皇商孫家運送軍中供貨到郭多裡大營的,請求與義字營同行。那些馬車也是孫家的,不過只到歸化。
土木勒討浩仔細查看了一下,這才點頭答應。於是,隊伍又擴大了。結果到了下午,就出事兒了。事情出在路邊休息的時候,史大學也是聽到動靜才奔過去的;在孫家馬車旁,十幾個人早已混戰成一片。史大學瞧了幾眼,原來是孫傢伙計和太谷那一幫,那個二疤子王相卿在裡面打得最起勁。對此,史大學倒不覺得有多奇怪,但他詫異地看到,在一邊的小坡上,站着兩個不知打哪裡來的漂亮姑娘,其中一個顯然是小姐,身旁是她的丫鬟,二人的臉蛋都紅撲撲的,像是氣的。走了這麼些日子,第一次看到穿裙子的,史大學不由一動,他這下才明白那輛廂車是幹甚用的,也猜出了這幫愣貨爲甚打架,俏女子就是禍水啊。他搖了搖頭,正打算去找軍爺來處置,卻見一個白衣身影一閃,正是駝隊的頭領——史大學已經知道了他叫白慶——上前一把攫住了王相卿的胳膊,王相卿還想掙扎,白慶一甩,他那大個攬子就結結實實跌個屁墩兒,一時竟爬不起來了。毛蛋等人慌忙住了手,趕過來一塊兒扶起了王相卿。
史大學心中暗笑:人家一把子十四峰駱駝的氣力,摔你都不帶找零的!他本來還等着瞧好戲,孰料白慶卻主動爲王相卿撣了撣土,一邊勸着,一邊將他拉走。衆人也隨之散去了。史大學的目光始終跟着那兩個姑娘,他清清楚楚地瞅到,那位小姐在上廂車之前,回頭瞪了一下王相卿,頗爲怨恨……打架後的第二個晚上,宿營地裡,孫家的一個夥計到他的攤位買東西,他假裝漫不經意地和人家聊起來,先是打聽昨天那場亂子的由頭,然後就得知了王相卿與孫家的恩怨。”……哦,原來是這麼着的。“史大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起來真惱!“這孫傢伙計也是個話多的,”那王二疤子,攪黃了我家小姐的婚事不說,還壞了她的名聲!連我們該得的喜錢也吹了……沒成想他昨個兒還敢覥着臉跟我家小姐搭話,這不找揍麼!“”是,是,這個人,該揍!“史大學總算明白了那二兩銀子的責任,”不過,孫小姐咋到這口外苦地方來啦?“”咳,如今不光太谷城,就是在家裡頭,也盡是風言風語的,她一個弱女子哪受得了?正好我們要去歸化,給老東家送銀子,大先生屈有財就讓小姐跟這趟差事,名義是押車,其實就是出來避一避,散散心。
這個法子倒還真不賴,香玉小姐出娘肚兒頭回走得這麼遠,一路上歡實多了,她這大腳啊,本來就愛亂跑,這下可稱了心意啦,嘿嘿。“”嘿嘿,哎,既然那王二疤子是這麼個禍害,孫家老爺咋不使點兒招兒,把他整撮了算啦?這趟軍糧買賣就是孫家承攬的,要弄他還不是一句話!“”我們老東家從不幹這仗勢欺人的事兒,何況……“一大片陰影忽然罩了過來,讓夜顯得更深了。那孫傢伙計趕忙打住話頭,拿好剛買的東西,訕訕地溜了,剩下史大學一個人擡頭面對王相卿那小山般的大塊頭。”幹甚?“史大學的聲音有點兒顫。一隻大掌伸了過來,掌中的銀錠熠熠發光,”打酒!“王相卿粗聲粗氣道,同時另一隻手遞上一個皮囊。史大學臉上的懼色轉成了驚訝:這是王相卿第一次”光顧“他的攤位。”趕緊啊,我這可是給土軍爺打酒!“王相卿揚了揚兩個大鼻孔。”土軍爺,土木勒討浩?“”廢話!咱這兒有幾個土軍爺啊!“”哦?哦,好,好!“史大學佯裝一副熱情的笑模樣,接過了銀子和皮囊,”相卿兄弟,你這可是稀客啊,嘿嘿,我早就想着尋個空兒,拉上你好好道歇道歇。
咱們這一路誤會太多了,其實我挺佩服相卿兄弟的,你這個人,又仗義,又靈聰,我是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夥兒,嘿嘿,嘿嘿嘿。“王相卿的鼻孔低了下來:”只要你以後做人厚道些,把事兒都擺端正了,咱們之間好說。“”那是,那是!來,“史大學從身旁酒罈裡舀出了一碗,恭敬地捧給王相卿,”這碗酒,就是我給兄弟賠罪的,你可一定得幹了。“”這個嘛……“王相卿接了酒碗,仰脖兒大喝起來。史大學乘機往土木勒討浩的皮囊裡倒了些什麼。”呀——真是好酒啊!“王相卿抹了抹大嘴巴。”兄弟喜歡,沒事兒就來喝。“史大學邊說邊給用提子給皮囊提滿了酒,”拿穩了啊,要是給軍爺灑了,嘿嘿。“”知道啦!“王相卿拎着酒囊、一步三晃地返身走了。史大學再無心做生意,豎起了耳朵,等着自個兒期待的”好事兒“。果然,一袋煙的工夫一到,一聲熟悉的怒喝就傳來了,史大學幾乎是蹦着跑過去的。平闊的草地上,整齊的營帳圈出了一塊空場,場中是一堆熊熊的篝火,王相卿正捂着屁股、連滾帶爬地繞着篝火逃竄,漲紅了臉的土木勒討浩舉着鞭子在他身後猛追,嘴裡還用蒙古話大罵着。周圍是一些看熱鬧的兵丁和民夫。”軍爺,這是咋啦?“史大學一臉不解地攔住了土木勒討浩。”他剛纔是不是去你那兒打的酒?“土木勒討浩指着王相卿,喘着粗氣問史大學。”正是。“”那你再問他,有沒有偷喝?有沒有往裡摻水?“”賽,賽。“史大學扭過頭,看着坐在地上莫明其妙的王相卿,”軍爺問,這酒是不是你打的?“”是呀!“王相卿連連點頭,”他讓我打的,我不就去了你那兒嘛,誰知道他撒甚酒瘋,剛喝了一口就踹了我一腳,還拿鞭子……“”好了好了,我告訴軍爺。“史大學又轉向土木勒討浩,說起了蒙古話,”沒錯,他承認了,是自個兒嘴饞,過來時喝了一大口,又怕您看出來,要捱打,就摻了些水。咳,軍爺,這小子是可惡了些,不過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他這一回吧。“史大學不住地向面露疑色的土木勒討浩作揖,王相卿傻愣愣地看着他們兩個人。”你過來!“土木勒討浩朝王相卿招招手,不用史大學翻譯,王相卿趕忙站起身,走到土木勒討浩面前。土木勒討浩盯住他的臉,抽了抽鼻子,像是在聞什麼。
王相卿有點兒納悶,也低頭往自個兒身上聞了一下,卻是一股不小的酒味,他想起來這是剛纔在史大學那裡喝的一碗……突然,土木勒討浩豹眼圓睜,揮起一拳,王相卿整個人都飛了出去,落地時腦門兒不偏不倚磕到一塊石頭上,頓時鮮血直流,動彈不得。”這是讓你記住,我們蒙古人最恨的就是騙子!“土木勒討浩吼完這句話,揚長而去。圍觀的人也都散開了。”軍爺息怒,回頭我再給您送些好酒!“史大學忍住笑,衝着土木勒討浩的背影喊道,然後又上前攙起了滿臉是血的王相卿,”兄弟別擔心,沒啥事兒,軍爺就是嫌酒不好,發火了。你知道,他這個人就這性子,哎,說起來這也怪我呀。
等明個兒軍爺氣小些,我再替你多說幾句好話……呀,你這慘咧,快去包包……“史大學嘮叨着,倒在他肩頭的王相卿雙目緊閉,一言不發,但史大學倒不擔心:這二卜榔身子骨硬着哩,不怕!他無意中一擡頭,卻看見那位孫家小姐站在數步開外,冷冷地望着他們,或說是望着王相卿。她輕輕吐出一個詞兒——史大學聽着像是”不可救藥“——便調了個身子,飄然而去。還真是個大腳,史大學想着,不由得在心裡捶胸頓足起來,這孫小姐對王二疤子如此之恨,若是將今晚的實情告訴她,保準又能落一筆賞錢咧,唉!可眼下,他不僅沒法說,還得帶着他去治傷。第二天路上,史大學從趙大有那兒瞭解了原委:昨兒個是他們一幫人閒侃,別人都誇史大學生意做得好,王相卿不服氣,說什麼”有球了不起,爺要是有本錢,肯定比他做得火“。大夥兒就笑他,他又嚷嚷就是沒本錢也能做。
大夥兒便激他,跟他打賭,要他做一個看看!料不到王相卿還真跑去坡下刨了一碗沙蔥和沙韭菜,借了些醋涼拌了,獻給土木勒討浩下酒,竟掙了二十個銅子回來,大夥兒還輸了他不少。本來是挺樂呵的事兒,哪知土木勒討浩又乘興讓他去打酒,然後就……就成了今兒個滿頭白布的窩囊樣兒。史大學聽了不覺一怔,想不到這二流子還有點兒做生意的腦筋,可惜沒多大用處。許是做賊心虛吧,他開始躲着王相卿,生怕他反應過勁兒、打上門來。可是王相卿卻出乎意料地老實多了,每天只和那駝隊頭領白慶聊得熱鬧,到後來連毛蛋、錢寬子和李金來等人都湊了過去。史大學實在忍不住,逮個機會靠上前聽聽,原來是白慶在用歌謠教這幫太谷的學蒙古話,”讓你'問他'(蒙語:睡覺)不'問他',半夜起來捅'嘎啦'(蒙語:爐子),鬧得滿屋子'達木嘎'(蒙語:煙)……“史大學又覺好笑了:他王相卿總算是找到不讓自個兒吃虧的法子,可一門話哪是這麼好學的,只怕等你能和土軍爺道歇,郭多裡都來回三趟了。也罷,讓這幫小子有點兒事兒做,不再胡鬧就好。這樣想着,他便踏實了;義字營一路平安地到了青磚高牆的”呼和浩特“(蒙語:青色的城)——歸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