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縣人慣會做買賣,這在山西,乃至天下都是有名的;祁縣人會做買賣,又特別在於他們慣會精打細算,這在山西,乃至天下也是有名的。而史大學的精打細算,便是在祁縣這地界兒,都算頗有名氣的。他爹當年做的是羊馬行的牙紀(古代對交易中間的稱呼),在家鄉與北方各大關口之間來回跑,給內地的牲口販子們和蒙古牧民拉買賣,用茶米布匹交換好馬肥羊,當然這都是在官府監督之下的”邊市“進行的。史大學十來歲的時候就被他爹帶在身邊,去幫些小忙,長此以往,也跟着學了不少生意經和一口道地的蒙古話。本來在他爹壯盛時,史家的小日子過得還不賴,平日種地,閒時跑生意,甚至有餘錢添置了一架二套手的馬車,經常給縣城裡的商行拉個貨什麼的。可惜史大學剛娶上媳婦那年,史老爹就病倒了,從此再也下不了炕,家裡的積蓄一把一把地扔進了藥罐子裡。再加上史妻鄒氏”爭氣“得很,過門兒沒多久就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就又多了一張討吃討喝的嘴。
史大學一個人頂起了農活和買賣,沒日沒夜地幹,可錢永遠不夠花,迫使他不得不學會了算計着度日:若沒有一分利,縱是一個銅板也甭想從他手指縫裡漏出來;家裡從不見新服,只有舊衣,幾口人輪着穿,大的揀老的,小的揀大的;趕車運貨時,他不光不坐車,還要自個兒背一些貨。旁人見了,都少不得取笑一番,他卻說這是不想累着馬,馬省了力,一天少吃半升紅高粱,一個月下來就省出五百個銅子。旁人又問那你累着了,飯錢可到哪裡省去?他就嘟囔說人能餓上一兩頓但馬不能……到後來祁縣的鄉親說起史大學這個人,都不叫他的本名,而是”一掌經“——不管是買賣還是日子,凡事兒他一隻手五個指頭來回劃兩下,比撥拉一副算盤都要準!就這麼着,史大學熬到送走了老爹,可轉茬兒老孃也病倒了,接着鄒氏的肚子又大了,然後又是個小子,五口人依舊五口人,吃的要的卻更多了。他才三十好幾的漢子,卻感到已經活足了一輩子似的。而這一日,在縣城門口看到的告示,讓史大學覺得這輩子又重新起了個頭!”啥?你要去口外運軍糧?!“正在縫補衣裳的鄒氏擡起頭,半是吃驚、半是不滿地看着男人,他的臉上堆着自個兒平日裡最煩的那副哀求似的憨笑。”嗯,我算過啦!“史大學樂呵呵道,可鄒氏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聽到這句話,就意味着不是費盡氣力才掙來一點兒小錢,就是家裡又得節衣縮食了,”這一趟出去,當苦力給五兩銀子,做百夫長就能有十兩。我這蒙古話,就是到殺胡口也沒幾個能比我說得好,爭個百夫長不算麻煩事兒。
這還另說,最喜人的是這回朝廷終於開禁啦!出去的都可以辦一批貨,一路走一路賣,雖然告示上說是'只許做軍,不許做民',就是隻能賣給軍中那些總爺兵爺,不能跟蒙古人做生意,可真等出了口外,那麼大地兒,這麼多人,哪能管得過來?瞅個機會就,嘿嘿……屋裡的,你別瞪眼,就算這趟不能做,可我尋思着這個事不簡單,是個苗頭!估摸是這麼多年啦,皇上和朝廷總算想通了,先弄個'小開禁',等着後頭,準是'大開禁'!到那時在口外做生意就啥事兒也沒有啦!你就想想,咱們村那些偷偷走口外的,只要能活着回來的,都發成啥樣了?這要是以後大大方方地去,那還不得……“史大學說得眉飛色舞,然而此時鄒氏的思緒,卻完全在另一股道上被馬車拉着跑得飛快:男人這是打定主意了,自個兒還能說啥?別看往日裡鄉親們都說他老實,笑話他怕我,可旁人哪知道,這漢子真犟起來就是兩座山也擋不住。他走了,甭管是不是真能掙回銀子,怎麼着也得一年半載,病老孃、兩個娃、那幾畝地,全歸我啦。鄒氏想着,偷偷嘆了口氣。
她本是圖着史家的小康嫁過來的,可未曾想沒過幾年好日子就趕上公公病、婆婆病,家道中落,緊巴巴地一頓挨一頓,不說多麼苦,可也夠挨的。有時候她也忍不住自問:這是不是她帶來的晦氣?可人夫家都從沒這麼講過,於是她便只能自認命不好,誰讓親孃這麼會生,偏偏讓自個兒行了三。時來運轉的念頭,早就埋到心底不知啥旮旯去了,如今她只求一家平平安安,湊合着就成。對於男人天天做的發財夢,她並非缺乏熱情,只是失望的次數太多了,實在不曉得到底哪一回能碰上真的……裡屋傳出的一聲啼哭,鄒氏省過神來,她趕忙跑進去,抱着一歲多的小兒子國凡走了出來,不住地拍着哄着,臉上的表情也平靜了:”那待會兒等娘醒了,你也得和她說一聲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史大學連連點頭,”這事兒還挺急的,我明兒個就得把馬車賣了,全換成貨,然後就到縣裡應卯,接着奔殺胡口。屋裡的,這個家,可交給你啦,照顧好娘,有的事兒,也叫國光幫幫你,就算再小他也是老大呀……“”知道啦。“鄒氏有一點兒不耐煩。”你別怕,我去不了多久的,頂多過年前就能回……“”嗯,你路上也多小心,尤其是到了口外。
“鄒氏還是那般平靜,只是輕輕咬了咬脣。”……等我回來,“史大學已有點兒飄乎起來,全然沒注意到媳婦的反應,”身上少說也有十畝地的銀子!咱還能僱工呢,就不用你累了,順便蓋個新房,添些新衣,嗯,再給你打些首飾……屋裡的,你就等着吧,到時候我還要……“”娘好像醒了。“鄒氏打斷男人的滔滔豪言。”哦?哦!“史大學一頭鑽進了裡屋。五天之後,變賣了大部分家產的他來到了晉西北長城腳下的殺胡口。殺胡口,在明朝年間便已是內地防禦北方草原帝國的重要堡壘。這座方圓不出十里的小城,對於那年月的邊塞政治氣候最是靈敏的。它兼具軍事和商業兩大用途,若長城內外開戰,它便擔當前哨陣地,若兩邊議和,它又搖身一變成了貿易集市。就在這戰和交替之下,鮮血和白銀共同砌成了殺胡口那牢不可破的堅固城牆。如今,這裡又充斥着再熟悉不過的戰爭氣息:到處可見兵器的凜冽寒光,響亮的鑼鼓聲和牲口驚慌的嘶鳴不絕於耳,好不熱鬧!若是未知情的,從城外路過,肯定會認爲是年初一的大臺戲唱到現在還未唱完呢。城裡滿當當擠的都是人;穿官靴的人,披盔甲的人,拿火槍和馬刀的人,衣衫襤褸、說着南腔北調的人。
其中最多的還是山西口音,有綿柔的、有高鏗的、有一個勁兒地翻着調調兒的……這也難怪,要說有哪個地方最盼着朝廷”開禁“,可以挺着胸脯去那口外跑買賣謀生,那非山西人莫屬。太谷、平遙、祁縣,有多少民夫是帶着幾輩子的盼想兒來應這趟差事的。誰都清楚,運軍糧是虛,沿途做生意纔是實,哪怕是”做軍不做民“,也比自個兒那些拎着腦袋走西口的先人強多啦。史大學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百夫長,管起了一個營。除了那口蒙古話之外,狠心掏出一筆銀子來墊付手下民夫口糧日用的開支也是個重要緣由。反正把軍糧運到地兒這錢都會補回來的,他寬慰自個兒道。應徵的民夫早就劃好了營。史大學分到的是”義字營“,領完出關的牛皮腰牌,他便尋到了城西南的一角,此處已經黑壓壓地聚了百十來個漢子,人羣旁邊是一袋袋軍糧堆成的小垛子,還有圍成一圈兒的勒勒車。一名清軍士卒剛好經過,他一邊敲着手中的銅鑼、一邊扯着嗓子嚷道:”鐵器、火藥等物,嚴禁攜帶出關,出關後嚴禁同蒙古牧戶買賣貿易,違者財物盡皆罰沒,杖責二十!“清軍士卒翻來覆去地嚷着這幾句話,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