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爾丹入侵,國庫告急紅日西斜下的草原,茫茫一片,別無所有。因此,儘管這個人隱蔽地走來,還是顯得有些惹眼。這是一位老漢,破氈帽下那石雕般的面龐刻滿了飽經世事的苦澀與滄桑,一身厚實的羊皮長袍,早已磨損得看不出顏色,腳蹬一雙蒙古式長靴,挑着一副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籮筐,平緩的步子雖然透着與其年齡相稱的沉穩,卻也露出了明顯的疲態。老漢行至一堆亂石前,他警惕地四下望了望,口中發出兩聲類似百靈鳥一樣的鳴叫。叫聲剛落,石堆後迅速閃出一個蒙古族打扮的中年漢子,帶着一臉驚喜,向老漢使勁揮手。老漢點點頭,隨蒙古漢子往那荒草的深處潛去。滾滾而過的馬蹄聲打破了黃昏的靜謐。一匹白駒飛馳而過,馬背上是個年輕的清軍軍官。他一邊打馬加鞭,一邊不時回望:百步之外,草土飛揚,七八個蒙古騎兵呼嘯着緊追不捨。清軍軍官的額頭上滲出幾滴汗來,但絲毫未露驚慌之色。他騎術嫺熟,蒙古騎兵雖奮力追趕,仍不能迫近。爲首的人皺了皺眉頭,那長長的刀疤更加深刻起來,一伸手,取下背上弓,同時搭上三支箭,舉起來稍微瞄準了一下。
只聽“嗖嗖嗖”風響,三箭齊發,直向前方那清軍軍官而去!蒙古兵齊聲喝起好來……凜冽的北風順着大大小小的裂縫,擠進了破舊的蒙古包。一位老額吉(蒙語:老婦人)將燒得紅燙的石塊不斷投入木盆,裡面的水開始沸騰,包裹住了一大塊羊腿肉。一旁,包括領路的中年人在內,好幾位蒙古牧民圍成一圈兒,期待地看着那老漢掀開籮筐:筐裡露出一口鐵鍋,鍋中還裝滿了壓成磚塊狀的茶葉和食鹽。蒙古牧民們一臉驚喜,低聲歡呼起來:“土木勒討浩(蒙語:鐵鍋),丹門慶(蒙語:貨郎),賽,賽(蒙語:好)!”被稱做“丹門慶”的老漢笑了笑,又掀開另一個筐,拿出兩匹布,給牧民們傳看。領路的中年人將鐵鍋舉到煮肉的額吉面前,叫道:“阿媽,咱們又有土木勒討浩用啦!”老額吉欣慰地瞧着鐵鍋,忽又想到什麼,不由嘆了口氣:“什麼時候,這鍋在草原上能像木盆一樣多,就好啦。”中年人有些憤憤地搖了搖頭:“朝廷不開禁,沒日子!”他又轉向貨郎老漢:“大叔,您這次沒按約好的日子來,我真擔心是出事了。”老漢用流利的蒙語回道:“這一段官府是查得緊了,不過,辦法總是有的嘛。”中年人樂了:“對啊,你'老采頭'的大名可不是白叫的。”老漢也樂了,他吸了口氣:“惱木橫兄弟,我得和你說一聲,我來送貨的日子,怕是不多了。”中年人頓然一驚:“大叔,你怎麼啦?!”老漢笑着擺擺手:“你別多想,沒啥,就是老胳膊老腿兒,實在走不動嘍。”中年人這才平靜下來,聲調也低沉了:“您不來,我們的日子可沒法過啦。”老漢倒是面色從容:“甭發愁,惱木橫兄弟,我說過,辦法總會有的。來,咱們先抓緊分貨吧。”中年人點頭稱是。在中年牧民惱木橫的主持下,老采頭帶來的貨很快就分完了。惱木橫叮囑其他牧民道:“明天各家就把羊都趕過來,幫丹門慶送到溫都爾。”衆人連聲答應。突然,包外傳來激烈的犬吠聲。老采頭眉頭一緊:“糟了,怕是官兵!”說着,一甩長袍,將鐵鍋罩住。惱木橫也低聲喝道:“快把東西藏起來!”話音未落,“咣噹”一聲,門被撞開了,一個身着戎裝、面無血色的人闖了進來,暈倒在地,背上插着三支利箭。衆人一時驚慌失措,唯有老采頭和惱木橫大着膽子湊到其身邊,惱木橫查看了一眼,嘟囔道:“不像是緝私的。”老采頭點了點頭,小心地將那人翻了個半側身,定睛一瞧,不由失聲叫道:“丹津千總!”他趕忙拿起腰間佩的葫蘆,拔開塞子,一股濃郁的酒香溢滿了蒙古包。
被老采頭灌了幾口酒後,丹津千總猛地一陣咳嗽,微張雙目,口中喃喃道:“噶爾丹,噶爾丹又來了,快……”老采頭聽得清楚,他略一思忖,扭頭看向惱木橫:“惱木橫兄弟,麻煩你找些治箭傷的藥來,然後,再準備一匹快馬。”六百里加急的奏報送進北京紫禁城的時候,當今聖上康熙並不像往常那樣在乾清宮裡處理政務,於是,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不得不氣喘吁吁地向太和殿跑去。太和殿,也就是平民百姓口中常說的“金鑾寶殿”,是皇宮最爲尊貴的所在。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亦爲紫禁城中“走水”(古代對火災的代稱,以避諱。)頻繁的地方之一。上一場大火,更是數代之最烈,幾乎將太和殿燒爲平地。如今,經過多年籌備,重修的具體事宜終於提上日程了。索額圖自然明白皇上對此的關切程度,可當他看到這位九五之尊在場地上親自丈量那一堆堆擺放齊整的木料時,還是不由地大吃了一驚。陪同在一旁的戶部尚書馬齊和理藩院尚書阿喇尼臉上同樣露着不解的神色,當然,這樣的不解,也被一種巧妙的恭敬掩飾着。對於手下大臣的反應,康熙皇帝毫不理會,他只顧饒有興趣地擺弄着手中的規矩,認真測算木料圓周等數據,然後告訴身邊候着的小太監記錄下來。
一時之間,他彷彿又回到了青年時代在“蒙養齋”的幾何學課堂上,又成了他的老師、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讚賞不已的“優等生”。在中國偏重形而上學的千年歷史上,康熙無論是作爲君主還是個人,都可稱做一個另類,他對實證科學和理性主義的熱情很難被那個時代真正理解。看着自己的主子“玩”得不亦樂乎,索額圖有些忍不住了,他清清嗓子,以不觸及失禮界線的高聲喊道:“皇上,六百里加急!”正向另一堆木料移動的黃袍身影停住了,又緩緩地直起來,轉了個身,臉上帶着一份不耐煩的表情。顯然,皇上的好興致被打擾了,索額圖假裝沒看見,低聲解釋道:“安北將軍費揚古急報,噶爾丹又反了!其叛軍先鋒已越過厄魯特草原,直逼喀爾喀諸部。費揚古將軍奏請朝廷速籌軍需糧草,趕運往郭多裡大營,以應此變!”聽了索額圖一口氣說完,馬齊和阿喇尼皆是一驚,又不約而同地看向皇上。卻見康熙不動聲色地把規矩交給小太監,輕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這纔開了口。“索額圖。”“奴才在!”“你這個領侍衛內大臣,給朕算一下,這裡的木料,能值多少銀子?”索額圖一怔:“皇上,這……”“算呀。”“皇上!”索額圖恍然大悟,“這可是修太和殿的木料,今年務必要動工啦!”理藩院尚書阿喇尼也明白了:“是啊,皇上,重修太和殿,關乎國體,萬事莫能比重,這銀子是萬萬不可它用啊!”康熙皺了皺眉頭:“噶爾丹這次來了多少人?”“未及詳查,聽說是傾準噶爾全部之力,彼還揚言從俄羅斯借來火槍兵五萬!”康熙嘴角閃過一絲冷笑。阿喇尼在旁不屑地搖搖頭:“虛張聲勢!”“他這回又想管朕討什麼'封賞'?”“噶爾丹說……說是要與皇上會盟北京城下……”“大逆不道!”“頑固不化!”阿喇尼和馬齊憤憤地嚷起來。康熙卻笑出了聲:“那好啊,噶爾丹如此'歸順'心切,看來朕得出十萬大軍夾道相迎了。”索額圖不由一驚:“十萬?皇上,三思啊。先不說費揚古的郭多裡大營,這十萬人出塞作戰,一年光軍糧的耗銀就何止千萬!只怕現今國庫……”索額圖打住了話,瞥了一眼戶部尚書馬齊。馬齊定定神,朗聲奏道:“皇上,索大人說得對。這些年無論兵事民事,國家開支不菲,遠有平三藩、收臺灣、近有修河工,賑平陽。當前國庫存銀,恐不足百萬。”最後一句話,馬齊儘量說得小心翼翼,可他也知道,皇上的龍顏是不可能不沉下來的。君臣一時陷入無言,還是索額圖打破了尷尬。
“皇上,其實,不一定非用兵不可。”康熙眯起了眼,索額圖就當這是鼓勵自己說下去了。“六年前烏蘭布通一戰,噶爾丹慘敗而逃,想來彼早已忌憚我天兵之神威,至今亦不敢忘。此番復犯邊境,雖狂言悖逆,然量其無心深入,不過挾蠻衆之勇,多掠人口財物,以填私慾。不如,”索額圖頓了頓,偷眼觀察一下皇上的反應,“因勢利導,不戰而退敵,於國於民則皆益。”索額圖說完,擡起頭,卻發現康熙已經坐在了木料堆上。“你是說,用撫?”“皇上聖明!”“皇上,索相所言極是。”阿喇尼也進前一步,“自古觀之,剿不過暫安,撫才能長治。噶爾丹雖是武夫,卻也篤信黃教,可請黃教高僧對其曉以大義,令之悔悟,服罪收兵。再適當加些賞賜便好了。”索額圖和阿喇尼一唱一和,說得他們自己都頗爲得意起來,誰也沒有注意到皇上此時的表情正有些出神。不知怎的,康熙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那年他剛十六歲,在承德附近的山林中狩獵,遇到一隻猛虎。他一時興起,不顧身旁的御前侍衛兼獵術教練阿蘇莫爾肯的極力勸阻,非要用一支鏽箭射虎,好試試自己的膂力有多大。
直到如今,那天的一幕幕仍然記憶猶新:阿蘇莫爾肯額頭上晶亮的汗珠、老虎憤怒而痛苦的咆哮、以及晚上宿營地裡燒烤虎肉的美味……從愉快的往昔回到現實,康熙第一眼看到的是索額圖的自得,他顯然是誤解了自己剛纔沉默的笑意。“皇上,那您看,這撫策該如何……”“索額圖!”“……奴才在!”“你還沒有回朕的話呢。”“皇上……奴才不明白?”“朕剛纔讓你算算這些木料的價錢。”索額圖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暗使了個眼色,阿喇尼又上前了。“皇上,這太和殿不能不修啊!”“對,當然要修,修好了,才能恭迎他噶爾丹策馬入駐,是不是?”“皇上……”阿喇尼的臉色變得煞白,“奴才不是這個,這個意思,請皇上恕罪!”康熙哼了一聲。阿喇尼踉蹌退了幾步。索額圖這時似乎已把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木堆上,好像真的是在估算價值一樣。又是一片沉寂,康熙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戶部尚書。“馬齊。”“奴才在!”“你想什麼呢?”“回皇上,奴才是在想籌措軍糧的辦法。”索額圖和阿喇尼奇怪地看着馬齊,康熙卻從坐着的木料堆上站了起來:“講!”“是這樣。
奴才想到,山西一省,商賈之風盛行,多殷實之家,尤其是世祖皇帝當年所御封的'八大皇商',受盡惠澤,得享巨利,各個富甲一方,堪比王侯。如今國家有事,正好又給了他們爲國出力、報效皇家的機會。嗯,皇上就向八家借些銀子,以購運軍糧,這樣,太和殿也修了,噶爾丹也能討伐了,豈不兩全其美?”馬齊的話說完,連康熙都面露詫異之色,默然不語。索額圖不冷不熱地笑了笑。“馬大人,你要皇上管這些商人借錢?”“索相的意思是?”“雖說他們是'皇商',可這恐怕也不成體統喲。”“是是,索相指教的是,其實我想,只要皇上下一道手諭,八家定會踊躍捐輸,也就談不上什麼借不借的……”“借!”康熙這一聲喝把三位臣子都嚇了一跳,“當然是借。馬齊,速傳朕的旨意,責令山西八大皇商,每戶借銀五十萬兩,助朝廷向郭多裡大營運送第一批軍糧。這件事就由戶部主辦。”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至於償還時限及利息等項,儘可遵從民間商法。”“領旨!”“索額圖,擬詔!”康熙完全精神起來了,“加封費揚古爲撫遠大將軍,統率西路軍,可先行布營禦敵,以待大軍!”索額圖悄悄嚥了口唾沫,恢復了平日在皇上面前那副虔敬的架勢:“遵旨。”“這一次,”康熙不動聲色道,“朕還要親率六師,出征平叛。”不理會三個大臣的目瞪口呆,康熙自顧自背過身去,仰頭望天,微笑了——某種熟悉的興奮感已經涌遍了他的全身,那是每次外出打獵時都會有的,令其摩拳擦掌,甚至急不能待,只是這一次少了阿蘇莫爾肯師傅,可惜!他想。皇帝向八大皇商借錢清晨的薄霧漸漸散去,顯出一座氣派的青色高牆。牆下,一羣約摸十歲的後生蹲成一排,各個破衣爛衫,土眉哄眼,腦袋無一例外剃得鋥光瓦亮,只在後腦勺上留着僅比錢幣稍大的一塊兒頭髮,一條細長的辮子從那發麪兒延伸出來,遠看去好似趴着一隻蝌蚪,這就是清初男子最流行的“髮式”——“金錢鼠尾”。這些後生的雙手都嚴絲合縫地插在袖筒裡,彼此的身子越挨越緊,以指望驅走春日的寒氣。他們身上唯一不冷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一張張嘰嘰喳喳侃着大山的嘴。其中一個模樣顯得最精明的,此時也最活躍,身邊四五個人都在側耳聽他嚷嚷。“行了,我看咱都別在這兒傻等了,回去吧,這以後準沒活兒啦!”“寬子哥,爲甚啊?”“切,你脖子上長的那是個啥?沒聽說嘛,皇上管孫家借錢了,好大一筆呢,那這孫家還有銀子修院子?肯定停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