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稱呼初起之時,確實是市場緊挨着一座真實的橋,等到後來,人們約定俗成了,便不管有沒有橋,還是照叫不誤,反正都是明白的。而石羊橋是有橋的,其位於歸化北門附近,堪稱全城數一數二的大羊市。這一天,繼正月十一之後,石羊橋再一次開市了,北門這片兒,頓時變得像過節一般熱鬧非凡!及至晌午前,這份熱鬧到了最盛:遠遠行來,沒望見北門的城樓,便可聽聞羊叫連綿,人聲鼎沸。大大小小的羊圈,或固定的,或臨時的,星羅棋佈,無一不擠滿了羊羣。眼下還未出五月,因此圈裡放的大多是半膘羊,再過幾天,纔會全數換上膘肥肉滿的,也就是歸化人口中“六月六,香不過西葫蘆熬羊肉”的好時節了。在各個羊圈之間,南腔北調、穿着各異的客商們摩肩接踵,與羊主和牙紀高聲談笑,倒像是故交舊友一般。這也難怪,石羊橋與城裡其他牲畜市場一樣,其交易受着嚴格的控制。能來這裡賣羊的,不是“皇商”就是通事行,斷然沒有蒙古牧民。而口外來的買家,都手握官府所發憑照,這憑照申領甚難,一年也弄不出幾張,因此來來去去的,總是那些熟面孔。
這還只是私家販子,各橋真正的大戶當數朝廷,就拿這二徵噶爾丹來說,僅康熙皇上親率的中路軍,便一次性在歸化購好馬兩千餘匹,肥羊十幾萬只,出手之闊綽,無有能相比者。自然地,老采頭也是這石羊橋上的常客,此時,他正帶着王相卿和營裡的幾個採買、雜役四處轉悠,並不時與熟人打着招呼,好不自在。而王相卿瞅着滿眼的羊羣,卻是一臉苦相,顯然是這一個多月的肉骨頭啃倒了胃。終於,他們在一家通事行足有十好幾畝地大的羊圈旁停住了,老采頭認真審視着裡面的羊羣,頻頻點頭。“秦大爺,”一個年輕通事湊了上來,“您老又來給營裡辦羊?”“是啊,走了這一圈兒,還是你們的羊最好。”老采頭微微一笑。“您過獎,今天要多少?”“包了。”老采頭輕鬆道,隨手抽出了旱菸袋。“那您看這價兒?”“不講,還照老規矩。”“好啊,看來是費大將軍要打大勝仗回來啦!”年輕通事喜上眉梢,“您稍等,我找個人來數羊……”“不必,”老采頭指了指身旁的王相卿,“我專門帶了個夥計,讓他來。”“哦,好,您請。”年輕通事讓開了,懷疑地看了一眼王相卿。
“王二疤子,”老采頭吐了口煙,“你不是識數麼?這就是考題,數數這圈裡有多少羊?”“就這?”王相卿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確認了老采頭不是耍笑後,他朝兩隻大手上各啐了一下,趴在羊圈柵欄邊就數了起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哎,不對不對,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嘿,你個愣羊別跑啊,給二爺回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五,不對……”老采頭一袋煙都抽完了,王相卿還沒數過一百,“這他娘咋數啊,”他甩了一把腦門上的汗,“老骨驢兒(山西人對山羊的俗稱)亂動咧!”“你不說自個兒識數麼?”老采頭跟着同來的採買和雜役一起笑了,而且笑得更輕蔑,“連個羊都鬧不清還叫識數?”王相卿恨恨地瞪了一眼老采頭,二話不說,翻身跳進羊圈。“別動!別動!先讓二爺數完嘍……”他試圖把羊攏成一堆一堆的分開數,卻哪裡攏得住,羣羊被其連推帶踹的,反而亂跑得更歡了。王相卿開始頭髮暈,眼發花,他前一遍剛數成兩百,再一遍就成了一千。“你這是哄弄人哩,就沒哪個能數出來!”王相卿實在忍不住了,衝着老采頭直揮拳頭。“出來!”老采頭厲聲道,“讓你小子開開眼。”“秦大爺,”在一旁看了半天笑話的年輕通事咂摸出點味兒來了,“該讓我的人上了吧?”“嗯。”老采頭點點頭,瞧也不瞧剛跳出羊圈、氣喘吁吁的王相卿。“好,史大學!成交啦,點數出欄!”“啊?”王相卿怔怔地看着史大學不知從什麼地方急急慌慌地跑了過來,還是那身從來不換的衣服,史大學卻沒有注意到他,只站在正打開的羊圈門口,雙眼緊盯不停向外涌動的羊羣,口中唸叨着:“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一百!”“一百”這一聲史大學是喊出來的,年輕通事點點頭。史大學接着數,不多久又喊了“一百”,就這樣,等到所有羊都出了圈,“一共七百三十六隻!”史大學大聲報告。“咋樣?”老采頭走到呆若木雞的王相卿面前,“哪個數不出來?”“你,你咋知道他數得沒錯?”王相卿嘟囔道。“哼,咱們回去,你慢慢數吧。”老采頭轉過身,去與那年輕通事細算價錢。史大學這時終於看到了王相卿,不由驚喜地奔了過來。
“哎呀!相卿兄弟!你,你還活着呢?”“咋個?”王相卿皺起了眉頭,“又怕我變成鬼纏着你?”“不不,不是這意思!”史大學憨笑道,“那天打完了仗你不就沒了消息,可讓人擔心咧!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你去了哪兒呀,咋回來的?”“我說你小子行啊,”王相卿不理史大學的疑問,“這羊亂糟得跟棉花似的你也能數清。”“嘿嘿,這不就混口飯吃麼。”史大學拍拍頭上的氈帽。“你在這通事行做呢?”“是啊,咳,總得賺點兒錢回家,不然……兄弟,你是跟着大營裡的老采頭?”王相卿沒吭聲,史大學臉上倒顯出了羨慕的表情。“哎呀兄弟,你好運氣啊,有這樣的高人提攜,你又這靈聰,遲早學會了掙大錢的本事哇!嘿,其實我本來也想……喲,那邊又叫我了,先告辭,先告辭,咱們改天好好道歇道歇……”史大學說着,又像來時那樣慌張地跑開了。王相卿望着他的背影,一時緩不過神:史大學這一通熱情,差點兒讓他忘了兩個人當初鬥得跟牛頂架似的。
看來這兄弟都是打仗打出來的,同過生共過死之後,還有甚恩怨放不下呢?“願賭服輸不?”老采頭又站在了王相卿面前,面色平靜。王相卿不服氣地揚起頭,本來他心裡已經準備好了一堆爭辯,可到了時候,他只憋出一句:“喇嘛洞在哪兒?”第二天,王相卿就知道答案了。他從鳳娘客棧擔了滿滿兩大桶的水出來,同老采頭一起往北,走了多半個時辰,纔到得一處高山腳下。二人一前一後,沿着坎坷不平的山路曲折而上,老采頭在前面步履穩健,一臉悠然,王相卿隨着扁擔兩頭的水桶,晃盪着肩膀,齜牙咧嘴地跟在後頭,山中綠林蔥鬱,頗有一番景緻,但他毫無心思去欣賞。好不容易拼命撐到了山頂,只見一座靠山而建的小廟,王相卿剛如釋重負地放下扁擔,就差點兒沒氣掉鼻子——廟門前赫然有一口井。“這不有井嘛,爲甚還讓我挑水?!”王相卿所有剩下的勁兒全用來咆哮了。“嚷啥?有沒有井,不是你管的事兒,你就是挑水的。”老采頭不屑道。王相卿累得也不想多說了,他過去看了看,井並不深,裡面的水位也不高,他輪着拎起兩個桶,將水注入。
“晚飯前再挑兩桶過來,一天必須夠四桶,到一千桶完事兒。”老采頭吩咐着。“甚?!”王相卿這回“識數”了,如此挑法,他得幹上大半年。“你要想多挑也成,”老采頭像是能看透王相卿心思似的,“就是不許少!”王相卿不出聲地“哼”了一下。這時廟門洞開,走出一位披着深紅色袈裟的中年喇嘛。“秦施主,你來了。”中年喇嘛一口流利的漢話,微笑着與老采頭互相施禮。“今後就是這個人爲師父挑水了,”老采頭指了指王相卿,“他姓王。”“哦,王施主,有勞了,多謝。”中年喇嘛和顏悅色地又向王相卿施禮。“啊?好說,好說……”王相卿不知怎麼答了,自從出了口外,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對他這樣客氣。“這麼說,”中年喇嘛打量了王相卿一番,不由點點頭,“就是這位王施主去後草地嘍?”“去,去哪兒?”王相卿隨着中年喇嘛的目光,瞪向老采頭。“不一定,先試試。”老采頭又是當王相卿不存在的口氣。“我看王施主可以。”中年喇嘛倒很肯定。王相卿只管發愣。下山的路上,老采頭還是在前,王相卿擔着兩個空桶,沒精打采地隨後。
他這時早把剛纔對中年喇嘛那番話的疑惑拋得沒影兒了,而是在心中一個勁兒埋怨自個兒命苦,就爲了一羣連史大學那個愣貨都能數清的老骨驢兒,便要天天這麼受罪挑水挑到過年,萬一累倒了咋辦?累病了咋辦?那連家也回不去啦,可姐姐和姐夫還等着……突然,王相卿一個閃念:他憶起了臨走前姐姐交代的那件重要事兒。“哎,我說,”自從拜師不成後,王相卿就這樣招呼老采頭了,“您老在口外可有不少年頭了吧?”“咋?”老采頭轉過身。“那也一定認識不少人哩?”“咋了?”“裡面有沒有一個叫王貴的?”“他是你什麼人?”老采頭盯着王相卿。“你認識?!”王相卿興奮得差點兒把扁擔和桶扔了。“不認識。”老采頭乾脆地搖搖頭。“你……你不認識說得跟認識似的!”王相卿這回是氣得真把扁擔和桶扔了。“我就問他是你什麼人。”老采頭還是不急不惱。“我爹!”王相卿沒好氣道,“也是老早就走了口外,至今也沒個消息,可我們家裡都不信他那啥了,出來時我姐讓我別忘了打聽打聽……你就算不認識,那有沒有聽過這名字呢?”他不甘心地補充了一句。
看着老采頭面露沉思狀,王相卿不禁又涌起些許希望,可很快,老采頭還是搖頭了。“沒有。”說完,他回過身,繼續下山了。“你他孃的就耍我!”王相卿大罵道,當然是在心裡。從這一天起,王相卿便在伙伕的行當之外,多了個挑水的差事。不知是朝樂蒙本人通情達理,還是得了老采頭的什麼囑咐,反正他也不怎麼管王相卿幹活了,任由他來去自由。開頭,王相卿還在後營裡應付一下,再跑到鳳娘客棧挑水去喇嘛洞,後來,他實在受不了啦,便找鳳娘商量:能不能在店裡隨便給他間房,就住在這裡,也省得奔波之苦。“成啊!”鳳娘一口答應道,“但不能白吃白住。”“我可是給你老叔挑水的!”王相卿火了。“你給我老叔挑水,不關我的事。”“我哪有錢?!”“你不是在後營裡還領一個月二錢的銀子麼,都交給我吧。”“好!”咬着牙吐出這個字後,王相卿扭頭就走,鳳娘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邁出店門時的那聲嘟囔:“二鍋頭!”人要真煩心了,便是一樁接着一樁,沒過幾天,錢寬子找到了搬進鳳娘客棧的王相卿,告訴他:自個兒要走了。
“去阿拉善旗?”王相卿怔了,手中還拎着剛打滿的一桶水,“那是哪兒啊?你要做甚?”“噓!二哥你小點兒聲。”錢寬子連連擺手,又四下看了看,“就是我一直和你說的,去挖寶呀,寶石,藍寶石!阿拉善旗遍地都是!只要走上一趟,就發了大財啦!”“你他孃的別讓人騙去賣啦!”王相卿粗聲粗氣道。“隨你咋耍笑吧,”錢寬子少有地跟王相卿頂起嘴來,“反正我主意拿定了!”“那你還來問我?”“我不是問你,”錢寬子面露難色,“我是來和你商量,毛蛋那娃子咋辦?我走了,你現在又住這兒,他在營裡可沒人關照了,萬一被欺負……”“讓他來我店裡吧!”鳳娘這一聲把王相卿和錢寬子都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她是擱哪兒冒出來的,“就是你們說的叫毛蛋那娃子,我這兒添個小夥計也不嫌多。”“多謝老闆娘!”錢寬子眉開眼笑,“二哥,這不挺好的嘛,毛蛋到這兒來,就是跟着你啦。得咧,我可踏實了,明兒個就走!二哥,你且等,等我回來請你,剔魚子管飽不管少,哈哈!”“路上小心點兒。”王相卿回答得並不熱情,不知怎的,他心中隱隱覺得,這一下怕是再也見不着這位好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