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卿哥,你今晚真能把孫小姐約出來麼?”看着眼下呆呆望向一棵老槐樹的王相卿,毛蛋不禁發愁地發問道,他卻沒發現,那槐樹最高枝兒離繡樓二層房間陽面兒的窗戶只有一丈多遠。王相卿的注意力正放在了那塊兒,沒有答理毛蛋。毛蛋撓了撓頭,這時已近晌午,其他人都去領剔魚子了,院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你可得快些想轍兒啊,哥,六十文呢……”“毛蛋!”王相卿這突然一吼把毛蛋嚇得一哆嗦,“你腿腳兒利索,這就去趟我家,讓順娃幫我拿張紙寫幾個字,然後再帶過來。記着,莫讓我姐姐姐夫知道。”“好,可是寫甚咧?”“我告訴你……”王相卿拉過毛蛋,耳語一番,又讓他複述了一遍。毛蛋的臉上始終迷惑不解,但就像往常一樣,對於王相卿交代的事兒,他是理解也照辦、不理解也照辦。看着毛蛋飛跑而去的背影,王相卿滿意地一笑,又擡頭向香玉的閨房窗戶望去。閨房裡,香玉還在繡着香囊,彩屏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哎,也不知道中午孫媽做什麼好吃的?”“饞嘴的,這就餓了?”“人家大早飯沒……啊!!”“啊!”“啪”的一響,兩個女子齊聲尖叫,驚慌地盯着一個在地板上滴溜溜亂滾的白色物什,又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向窗紙上的破洞。
彩屏先反應過來,氣呼呼地上前,一把推開窗戶,只見對面老槐樹的樹杈正顛兒顛兒地晃着,好像剛有人在上面待過一樣。她又向樓下掃視一圈兒,卻沒發現什麼蹤影,不由納悶地重新關上窗,轉過身,看到香玉已拾起了那個物什:原來是一塊被白紙包着的石頭。“誰這麼討厭,嚇唬人呀!……小姐,你在看什麼呢?”彩屏好奇地湊上來,隨着香玉的目光讀起了紙上的黑字,平日小姐習文時,她也跟着學了點兒:“你家有男……我有主意,想知道,酉時一刻,村南草房見。王二……果然是他!氣死我啦!我這就去找蔡管家,讓他把這二流子轟出去!”情急之中,彩屏爆出了粗口,她也顧不得了,扭頭就要出門,香玉卻拉住了她。“等等……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姐,你還管這個啊,什麼意思,就是那王二尋咱們開心呢!”“有男,有'男'?”香玉沒理會彩屏,自言自語起來,“你家有……有難!”“什麼?哦,你家有難,我有主意,對了,這就通了,哼,寫白字!”彩屏咬牙切齒地把寫白字也算成了王相卿的一大“罪狀”。香玉這時才擡起頭。“村南草房,我小時候倒是去那兒玩過。
彩屏,那地方沒變吧?”“沒有呢,一直……小姐,你,你不會真要去見那王二吧?”瞧着彩屏一臉的驚恐,香玉樂了:“你個傻丫頭,我怎麼會爲了一個潑皮的胡話就黑燈瞎火地跑出去啊?”彩屏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嘛,誰知道這王二疤子是要幹什麼呢!”香玉沒有吭聲,又低下頭凝視着手中的字條:彩屏的話恰好說出了她心中的疑問。雖然今天的黑夜飯(山西俗話,晚飯。)並沒添多少量,王相卿還是吃得很香,除了因爲他下午回來把三十文大錢交到姐姐手裡的那份自豪感還未退卻,更重要的是一個時辰之後即將到來的“勝利”。“姐,我出去一下。”王相卿推開碗筷,抹抹大嘴,站起了身。“二娃子,這都擦黑咧,你出去做甚啊?”菊花又不解又擔心地問道。農村有着外鬆而內緊的規矩體系,點燈後還往外跑可不算是什麼太正經的行爲。“哦,寬子他爹這幾天又不好了,我們幾個兄弟約了去瞅瞅。”王相卿答起來面不改色。菊花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得了姐姐的“恩准”,王相卿撒腿就跑了。
一直沒言語的杜志康這時哼了一聲:“他的話你也真信,我昨個兒還碰見寬子他爹啦,精神着呢!”“甚?那你剛纔不說!”“我說不說的,咱還能管住他不出去嗎?”杜志康講了句大實話。菊花苦笑了一下,不再吭氣。孫府後院的小花園裡,一個苗條的身影正倚在廊柱邊,靜靜地仰望着夜空的冷月——月光映照着香玉那似有心事的癡容。不知爲何,自黃昏之後,便有某種不安分的悸動強迫她不時就會隱隱想起一個時間和一個地點,並在心中油然而生既畏怯、又好奇的複雜感覺。這感覺——香玉的臉有點兒發熱——與她偷偷讀那些藏在枕頭下的“壞書”時頗爲相似;巾帕傳情,月下相會,書中人那一幕幕“軼事”如此大膽,卻又無不挑撥着她慌亂的心絃……香玉忽然笑了:孫香玉,你可真傻,那是草房,不是西廂,約你的也並非風流小生,只不過,哎,哪怕是曹家公子,興許都還值得一去。當然了,他是個講禮法的人,定不會這樣……“小姐!小姐!”彩屏的喊聲驚醒了香玉,“曹家來人了,在花廳呢。”“什麼?那……來了沒有?”不等彩屏答覆,香玉已興沖沖地直奔花廳而去,全然沒有注意到貼身丫鬟那副愁眉苦臉。像一頭歡快的小鹿一般,香玉沒幾步便趕至花廳,然而,廳中傳出的父親孫書同那帶着怒氣的高聲質問把她擋在了門外,她悄悄地躲到屏風後,側耳細聽。“什麼,一萬兩?!”“是,是。”一個囁嚅的聲音答道,香玉覺得有些熟悉,定定神,想了起來,是曹廣發的大管家,“是這樣,孫老爺,您走後,我家老爺又算了幾回賬,發現實在是有難處。除了那些'饑荒',家裡也在蓋房起樓,老爺還有夫人都說了,這是爲我家公子和香玉小姐的婚事。香玉小姐是咱太谷的金鳳凰,嫁過來總不能讓她受委屈吧?嘿嘿。二十萬兩的現銀,真的拿不出來。可憑着孫曹兩家這關係,忙又不能不幫,於是就先勻兌一萬兩,餘下的,等城關西邊那塊地的價兒漲上來再……嘿嘿,還請孫老爺多多見諒。”一陣沉默,孫文舉的冷笑響了起來。
“一萬兩,曹老爺這樣慷慨,讓我們如何受得起,哈哈,我看你還是把銀子拉回去,開個粥廠吧,免得我們討吃討喝的耽誤了曹老爺賑濟桑梓的大事!”不用偷看,香玉也能感覺到曹府管家的冷汗流了出來。“文舉,不得無禮。”孫書同恢復了一貫的沉穩,“大管家,銀子我收下了,你再替我帶幾句話給你家老爺:不管多少,都是情意,孫某多謝了。還有,兩家結親,總是件大事,馬虎不得,還請曹兄和嫂夫人多費心。”“孫老爺說的自是應當,小人一定帶到!那……就先告辭了。”“不送!”慌張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香玉聽到父親的嘆息。“想不到曹廣發竟會如此薄義,我原指望,哪怕他不管往日我對他的恩惠,也能爲香玉和他的公子着想,可是……唉。”“爹,都這樣了,我看咱應該重新合計合計,還該不該讓香玉嫁過去啦!”“住口!”孫書同又有點兒怒了,“一碼歸一碼,你妹妹的終身絕對誤不得!你……你也記着,這事兒千萬不要讓香玉知道,只說曹家沒錢就是了。我想,那邊曹家公子,也是不知情的。他們小倆兒口,畢竟日子還長着呢。”孫書同這幾句話的聲音越說越低。“爹,我懂。
哼,這個曹胖子,明擺着是不想沾包兒,他這是怕咱家……”孫文舉的話被匆匆走進來的蔡榮祥打斷了。“老爺,少爺,趙知縣來訪!”他話音剛落,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大腹便便地徑自走了進來,身後跟着兩個衙役。孫書同和孫文舉還來不及藏起臉上那份意外,就慌忙上前相迎。“知縣老爺快請上坐。此時造訪,不知有何賜教?”孫書同依然保持着他慣常的謙恭笑容,儘管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個平日裡和他稱兄道弟的七品父母官。“坐就不必了。”孫書同不由一怔;趙知縣冷冷的表情就像是剛認識他一樣,“本縣就是來看看,皇上借的銀子孫掌櫃籌備得咋樣了?”“在下正在盡力,盡力。唉,只是這五十萬兩着實是筆鉅款,而家中又有土木之事,真是捉襟見肘……”孫書同知道,他這些話不會白抱怨,自然會由趙知縣傳給該聽到的人。“孫掌櫃!”趙知縣斷喝道,“本縣還正想問呢,你現在忙活修院子是什麼意思?爲何早不修,晚不修,偏偏皇上借錢了纔開始修?!”“老爺誤會了,”孫書同的鎮定令旁邊的孫文舉由衷佩服,“在下修建新院是早前就定了的事,只是恰巧和皇上借錢碰上而已。請老爺明察。”“好了!你們這些大財主,平時就花錢如流水!”趙知縣說得如此正氣凜然,彷彿忘了他自己也沒少從這“流水”裡舀一瓢,“而今國家有難,你們不思爲國分憂,還貪圖自家這點兒享樂!忠義何在?!告訴你,院子馬上停工!月底之前,把五十萬兩如數送進京城!不然到時候,你孫家有難了,可別怪本縣沒送人情提醒過你……”屏風微微一震,花廳裡的人誰也沒發覺,更不會看到屏風後香玉那驚詫的神情。剛纔趙知縣口中那個無情的詞兒,她今天不是第一次聽到,早就有人告訴了她……可是,怎麼會……難道他真的……不,不可能……心亂如麻,衣角也被她揉搓得皺成一團。如果說現在還有誰比孫家人更急火攻心,那就是田頭草垛子後面的王相卿,此刻,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拉住李金來和錢寬子他們繼續等下去,哪怕是把賭金加到一百文也不成。
“行啦行啦,還等呢!”李金來不耐煩道,但臉上更多的是得意,“王二疤子,得等到甚時候?非要那巡夜的把我們都抓去見里正老爺啊?”“你急個甚!”王相卿比李金來還不耐煩,“她一準被啥事兒拖住了,來肯定是要來的……我告訴你李金來,要是到了人家來了,你沒看見,那還是你輸!”“屁!那我和寬子還來作啥見證啊,就聽你說唄。二疤子,要賴也沒這麼賴的。”“二哥,”錢寬子皮笑肉不笑道,“你看看,已經這麼晚了,就算孫家小姐心裡想來,估摸着也出不了門啦,是不是?”“出不了甚門!寬子,你別替他圓了,咱們走,明天我請大夥兒的客!”“不許走!”王相卿絕望的大嗓門是他最後一招兒,可氣勢更盛的李金來不吃這一套。
“咋個不走!王二疤子,你弄明白了,現在是甚時辰啦?哪怕那小妮子來了,你也輸啦!”這一句讓王相卿徹底沒了脾氣,李金來乘機一把推開他,領着錢寬子等人揚長而去。毛蛋瞧着王相卿,雙腳卻跟着李金來他們動,“相卿哥,我,我也得走了……我娘要着急啦……”眨眼的工夫,草垛子後面只剩下王相卿的大個兒杵在那裡,分外孤單。他呆立了一會兒,不知所措地撓撓頭:“驢球的,這可咋辦?後幾天工錢還真要餵了李金來那個二貨?可咋跟姐說啊,真驢球的……你說你個孫香玉,這是擺甚譜啊!”“誰擺譜啦?”迴應王相卿仰天怒吼的這個聲音並不大,卻把他驚得差點兒沒蹦掉褲子。只見田壟之上,一盞被黑布半罩着的小燈籠搖曳而來,香玉的姣容被它晃得忽明忽暗,更添了一分嫵媚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