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話雖說得簡單，卻有多少人能夠甘願從未相見過？白娘子即便被壓在雷峰塔下，恐怕也未曾後悔過當初西湖斷橋的那一眸相見。
凌陽子只是靜靜地注視着中間的那個女子，她的心中，如今剩下的，還有什麼？她此番不顧性命之憂，前來錦州城，都是爲了駱戎舒？那麼，他堂堂若山掌門呢？當年那個曲璃，爲了當年的那個許凌陽，不顧一切，拋棄靈女的身份，私自逃離玲瓏閣，背叛桃花峪，卻從未後悔過！
是的，只是爲了當年的那個許凌陽。
而如今，她早已不是當年的曲璃，他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許凌陽了。誰都回不到過去，因此，誰也怨不得誰。
“駱戎舒？”天帝卻是挑眉，頗具諷刺性地看向凌陽子，“雖說，當年你還在桃花峪的時候，曾經是他的授業恩師。但是。”
他將聲音拖得老長，刻意提高音調，轉變了語氣。
“駱戎舒私藏幽冥五味，包庇幽陰澤的妖獸，背叛仙界，助紂爲虐。幫助幽冥界在人界肆意作亂，殘殺無數百姓！更令人可恨的，他居然暗自擄虐凡間百姓，用他們的鮮血試煉藥丸！這種種罪行，解釋人贓俱獲。朕身爲天帝之君，怎麼可以任由他肆意妄爲！”
天帝的語氣越來越不容置疑，沒有絲毫要鬆口的意思。
曲璃這邊，卻也無動於衷，似乎早已料定對面之人，定會就範一般，胸有成竹。
只是，這邊，許沫晨清醒過來，面色卻極爲難看。剛剛那一席話，她一字不落得聽全了。
師父，那個她尊敬了這麼多年的師父，怎麼會？怎麼會跟那些幽陰澤的妖獸一般，視人命如草芥！不，這一切，都是那人杜撰出來的！師父自始至終就與天帝不和，對於仙界的各種規矩，恨之入骨。況且，那樣高高在上的帝王，手上沾染過多少人的鮮血？
許沫晨臉色慘白，剛剛甦醒過來，極力安慰自己，要自己鎮定，相信駱戎舒的清白。
尹紹林在旁邊扶着她，亦對天帝的話感到震驚不已。任柳知則和許沫晨帶着同樣複雜質疑的神情，雖然她從來不願意在駱戎舒面前低頭，但是從小長在桃花峪，對於自己這個非親非故的妹妹，他都能那般縱容。她相信，駱戎舒絕對不是天帝口中那樣，殺人不眨眼的人。
曲璃卻是不屑一顧的樣子，淡漠地看着天帝和若山一干人等，一言不發。但看她的表情，卻並不想出口否認。
“怎麼？無言以對了？”天帝卻是冷笑。
許沫晨第一次覺得，天帝的身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天生帝王攜帶同生的冷漠和傲然。自古無情帝王家，從小，駱戎舒便將這句話深深刻入了她的腦子裡。千古一帝，手上究竟沾染過多少鮮血，牽扯過多少人的性命，無從知曉。
天帝的手中，突然多出一物，圓形方孔，卻是一枚崆峒鏡。比之宋南風以前使用的，卻是要小上一倍。他口中咒語默唸，那小小的鏡子，卻是不斷放大，一步一步移向空中。最後卻是足足有梳妝鏡那麼大，懸掛在空中。鏡奩上下打開，明亮的光芒四射出來。
鏡中的畫面開始一一呈現，卻都是些無辜的孩童，他們張大恐懼明亮的眼睛，目光遊離。每一個都是那樣單純天真，雙手被捆綁在一起。他們被關在一間陰暗的房子裡，一個小小的窗戶透進一縷陽光，窗外飄飛進來幾片桃花瓣。地面上鋪就的還是上等的錦綢，做工精細。
真難將那些被捆綁的孩子，和這上等的錦緞與擺設聯繫在一起。
一襲白衣突然出現，眉目間，卻印出幾許憂愁和愧意。只看背影，許沫晨都能斷定，他就是駱戎舒！
師父？師父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那個關押小孩兒的地方，又是哪裡？桃花瓣？爲什麼會有桃花瓣？她的心中，有了一個不好的聯想。窗外雖然只有一抹陽光，幾片桃花，但她依舊能夠辨別出。那是十幾年日夜熟悉的花朵，她怎麼會不認得？可是，她從來不知道，桃花峪中還有這麼一個地方！爲什麼，師父爲什麼要抓那麼多無辜的小孩？
一種不好的預感，頓時襲來，纏繞住許沫晨的所有思維。
駱戎舒緩慢地走上前去，嘴張合不定，這邊卻聽不見聲音。他說完之後，端給其中一個小男孩一碗白白的東西，乍看有幾分想牛奶羹。小男孩喝下之後，張嘴說了句什麼，便暈倒在他懷中。
之後，他就這麼抱着小男孩，解開他手上的繩索，對其餘的孩子說了句，便起身離開了。剩下的一羣孩子，目光渴求地看着他，卻無法動彈。仔細看去，才發現，原來每個孩子的身子，都被圈禁在一個圓圓的木桶中。木桶蓋子上挖了一個洞，將他們的上身與下半截身子分開。再鋪上華麗的錦緞，只一眼，根本看不出異常。
鏡子隨着駱戎舒的方向而移動，他出了門，迎來一陣陣的桃花瓣。地上，卻是一條長長的紅毯。兩旁的桃花上，每一株都繫上了大紅花，一片喜慶火紅。
十里紅妝。許沫晨不禁想起女子出嫁前的場景，亦如這廂裝扮？風吹動這駱戎舒的白衣，清秀的頭髮絲絲飄逸，除塵絕美。
曲璃見到那紅毯上的落英，身子微微顫抖。凌陽子亦是眉頭緊鎖，心中吃緊。
“真沒想到，他居然還保留着當年你出閣時的模樣。”天帝卻巧笑，目光落在曲璃身上，那一襲紫衣，實在太過刺眼，刺了他這麼多年，今日，終於是要被拔去了！
“我願鋪十里紅妝，佳人可願挽發提腳，踏入落英繽紛？”玉衡的口中，卻是無端地念了一句。衆人皆訝，卻只見她明眸中，早已是梨花帶雨。
後輩的幾人，當然不知所以。只覺得奇怪，想不到桃花峪中，還有這等地方。
“玉衡長座依舊如當年，容易動情。”天帝幽幽一句，手指一點，崆峒鏡瞬間轉換了地點。
很明顯的一間煉藥房，裡面還有一鼎大大的煉丹爐，下面的紅火燒得正旺。門被推開，那襲白逸，飄然而入。他就這麼面無表情地，將懷中的孩子放下，拿起銀針，飛速地在他身體上紮了一通。動作十分熟練，甚至可以說爐火純青。不知道，他已經這樣扎過多少次了。
那孩子卻是微微睜開了眼睛，但只一剎，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他剛剛甦醒過來的時候，插入了他的心臟處。握着匕首的那襲白逸，臉上一片冰冷。既沒有往日的陰柔，也沒有過去的輕佻多變。臉上唯一殘存的，是堅毅和寒冷。
許沫晨看着那匕首插入，身子跟着一顫。沒有絲毫心裡準備，她親眼看到這一切，是真的嗎？師父，那個她崇敬了近乎二十年的師父，教導她治病救人，救死扶傷的師父，居然拿着匕首，對一個好無縛雞之力的無辜男孩，下了狠手！活活掏了他的心！
鏡中的人，仍舊面不改色，拿着那血淋淋的紅心，揭開丹爐的蓋子，放了進去。身後的小男孩，尚未完全清醒，已然失掉了心跳！眉頭只掙扎一下，便不再動彈。
駱戎舒頭也不回，從袖中掏出一小瓶藥粉，拋出到孩子身上。頓時，屍體融化，消失殆盡。他依舊冰冷，轉身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一味藥材，又加了些其他的什麼東西，放進了爐子中。
整個過程看下來，衆人無一不是驚出一身冷汗！桃花峪的太素九針，救人於無聲，殺人於無形，果然名不虛傳！
還未回過神兒來，天帝長袖一揮，崆峒鏡便又縮回原來的大小，被他捲入袖中。
“如何？閣主，你的徒弟做得，還令人滿意吧？”他卻是頗具挑釁地看向那抹紫色，面色穩重，沒有任何起伏。
“哼。”曲璃冷哼一聲，根本不做任何評論，“放了駱戎舒！”
這一句，卻是刺激了若山衆人。
“駱戎舒居然取無辜小孩的活心煉藥，這等卑鄙下流的行爲，怎麼能夠容於三界！”天權有些激動，他萬萬沒想到駱戎舒居然在背地裡做了這些事情。傳揚出去，無論是仙界還是人界，都容不得他。
難怪當初，天帝一收回到這枚崆峒鏡的時候，勃然大怒，親自去捉拿了駱戎舒，將他囚禁在天宮之中。想不到，桃花峪的千年名聲，竟然被他這麼毀了。而他自己的百年名譽，也是一敗塗地。
凌陽子亦是不可相信地看着那崆峒鏡原本停留的地方，突然覺得心中猶豫。
“怎麼會是這樣的？”他凌然一句，氣勢竟然勝過天權平日裡的怒意。“璃兒，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曲璃的反應，打碎了他最終的幻想。
“你以爲，孤辰劫難，那麼容易破解？”曲璃卻是慘笑，“這一切，是誰造成的？當年的七星陣，是誰發動的？如今已然十七年過去，若是再找不出解藥，按照她發病的次數來看，不出三年，斷然會灰飛煙滅。”
凌陽子又是一怔，爲何，駱戎舒從未告訴過他這些？
見他猶豫，天帝卻是冷冷道：“爲了一人性命，多活十來年，就要以這麼多無辜的孩子性命爲代價麼？”
天權天璇和玉衡，皆是沉默。他們都是知情人，自然知道當年若非因爲若山上一代長座合力發動了七星陣，凌陽子和曲璃的孩子，是不會遭受孤辰劫難的。那個孩子，從小要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每到季節交替的時候，便會冷熱襲來，痛不欲生。
只是，也是在這七星陣中，他們的師父和幾位師兄都因此喪生了。上代掌門，亦身受重傷，最後的不治而逝。
這件事情，既是若山和桃花峪的一場對決，也是一場交易。最後，卻是兩敗俱傷，雙方都元氣大傷。
當然，這一場糾葛裡，最終的盈利者，只有一個。不僅贏得了權利，還得到了三界明君的榮譽。每每想及此，玉衡都心頭犯恨。只可惜，她一個人勢單力薄，也沒有任何名正言順的理由。作爲一個若山弟子，她只得遵守最基本的清規戒律。
“無辜？”曲璃卻是挑眉，“恐怕這三界之內，除了一個人外，其他人都是無辜的吧？天帝陛下。”
聽得她話中有話，天帝也不動怒，只道：“於公於私，朕都不能放了駱戎舒。”淡淡一句，曲璃已然變換了臉色。
“不放麼？”
“璃兒！”凌陽子卻是攔下她的話，“駱師弟若是正義，定然會無罪釋放！我也決不允許任何人，以一己之私，無情殺害這麼多無辜的生命。”
曲璃聽了，卻是大笑，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沙啞，最後竟然笑出了淚來。衆人見她突然這般反應，皆是奇怪，猜不透她究竟是何意。
“當然。”天帝突然開口，“若是閣主能夠勸說駱谷主交出東西，將功補過，那麼之前的過錯，朕亦可以不追究。”
天權天璇玉衡凌陽，無一不震驚，對他的話，感到奇怪。他所說的東西，是何物？唯獨旁邊一直不開口的姥姆，嘴角懸起一絲微笑，目光灼灼，頗有深意。
“是麼？”曲璃自然一清二楚，冷笑，“這些話，你，還有你們，說過不止一次了。”
衆人渾身一顫，對她極冷的語氣，感到全身寒意，即便是穿上一層棉衣，都還覺得冷。
“難道不是嗎？”曲璃碧玉的眸子中，已然泛起殺意，她的情緒，顯得十分失控。
“當年若山上，誰說，只要交出桃花峪的藥丸，可以概不追究？當年天宮中，誰說，只要自廢靈力，化爲凡人，一切都可以圓滿結束？當年凡間，誰說，只要一世安寧，壓住幽陰澤的異動，便可保全孩子？”
曲璃每說一句，凌陽子和天權等人就顫抖一次。原本高高在上的若山掌門，此刻的心像是被刀割一般，血流不止。唯獨天帝，已然冷漠，面色穩重，絲毫不爲所動。
“罷了！”曲璃最後兩字收尾，轉手一掌拍出，聚集了十成的靈力，直向天帝而去。道邊凌厲的風聲刮過，讓人睜不開眼。四周都是嗡嗡的蟲蠱聲響，讓人大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