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有多種選擇,還不如沒有選擇來得痛苦決絕。
許沫晨這麼想着,任憑眼淚肆意流淌。若不給她選擇的權利,她還可以安慰自己,那是被迫。然而上蒼連這最後一點點藉口都不留給她。三千年一劫,她,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手。
冰牀上的人似乎被啜泣聲吵到,緩慢睜開眼睛,甦醒過來。迷糊的雙眼中全是疑惑不解,他看那女子只顧自己哭泣,雙手捂住臉頰,也不搭理自己,便使勁全力要坐起身來。
“嗯?你醒了?”
魂魄剛剛歸位不久,許凌陽的身體還很虛弱,他稍微一使勁,便更感到渾身乏力,一個不慎,竟是要從冰牀上翻滾下去。這麼大的動作幅度,許沫晨立馬從自己的悲傷之中清醒過來,梨花帶雨地慌忙扶住他,癡癡地問。
凌陽子久久望着她,竟似看呆了一般,目不轉睛。
被這眼光盯得太久,許沫晨不禁覺得兩頰發燙,通紅起來。他的眼神,哪裡是看一個女兒,分明是在看一個情人!
“額,掌門……”許沫晨突然覺得手無足措,從未相處過的父親,再次重逢,卻是這樣的場面。當她終於下定決心,要與這個人相認的時候,這個人卻不認她了!
“璃兒,你終於回來了。”
許凌陽亦是帶着哭腔,一句話出口,一把抱住她,死死不鬆開。
看來,我們長得太像了。許沫晨只得在心頭暗自嘆口氣,因爲修得仙骨,所以凌陽子的肉體,並未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老去。曲璃身爲合黎族靈女,有萬年妖靈護身,長到二十五歲,就會停止生長,當然也會停止衰老。
“爹,是我。”對方抱得太緊,她怎麼也扯不開,無奈只好強迫着說出這三個字,以求將他喚醒。腦海中原本想象過無數次重逢相認的畫面,卻沒有哪一種是這樣的。
她感受到凌陽子原本用力的雙手,猛然停住,整個人愣了足足十秒鐘,然後緩緩鬆開手,仔細打量眼前人。
眸子中幾分不可思議,幾分不敢置信,幾分矛盾,爭鬥糾結後,欣然而笑。他又是猛然一把,抱住許沫晨:“沫兒,真的是你嗎?”
“是我,我回來了。”
感受到那溫暖的懷抱中,儼然換做了慈愛,許沫晨亦坦然。父女兩人,竟都是以淚洗面。
“我真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夠聽到你叫一聲爹。”凌陽子因爲啜泣,話語說得含含糊糊,激動興奮感動感慨瞬間一齊爆發,他的身子微微顫抖。
許沫晨只是哭泣,她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麼,尋找了那麼多年的懷抱,似乎終於找到了。她只是伏在父親的肩膀上,像平凡人家的女兒一樣,放肆地大膽地哭泣,把所有委屈和悲傷,都留在那溫暖的懷抱中。
而腦子裡的記憶,卻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來。三千年前的畫面,桃花峪的點點滴滴,那張絕世俊俏的容顏,唯一不足的是眼角下的三顆痣。
把酒,言歡。對飲,起舞。
爲什麼身爲凡人了,還能回憶起過去?許沫晨只覺更加傷心,是他麼?一定是他了。他早就猜到自己會如此選擇,所以在自己身上施法。救醒凌陽子的那一刻,便是法術生效的那一刻。如此,她便知道,究竟虧欠了他多少。而不是讓他一個人,沉浸在回憶的痛苦之中。
“沫兒不哭,有爹在,乖。”
許凌陽一手輕輕拍着許沫晨的後背,嘴裡一邊安慰,就像凡間的那些父親一樣,寬慰自己的女兒。
這一句話,許沫晨曾經那麼期盼,等待了那麼多年。甚至在與梵詩錦相處的時候,莫名地將他當做父親一樣依賴。然而等到終於實現的這一天,她卻覺得是如此苦澀,代價如此慘痛。
如果可以重來,她寧願選擇永遠呆在桃花峪中,聽從師父的安排,一生一世不離開桃花峪。
冰牀兩邊的蓮花上,不知何時,已然立了一個白衣飄飄的仙人,墨發垂下,卻是白鬚飄飄。他的臉上帶了幾分笑意,身後跟着一個童子,裝束亦給人仙風道骨的感覺。
許凌陽留心到此,眉頭皺了皺,心頭疑惑盡數襲來。
“掌門人無需疑惑。”那仙人卻是開口。
許沫晨一愣,這聲音,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能認得!
她鬆開凌陽子的懷抱,轉過頭去,見到那長長的白鬍須,又是一愣。但只片刻,目光中多了幾分仇視。
“你來做什麼?”她帶着敵意,不顧長幼之別,憤憤看着那人。
不是天帝,又是何人。
“呵呵,這小丫頭,你就如此恨我?”
第一次聽他稱呼自己爲“我”,許沫晨又覺得有些奇怪。如今看他的裝扮,身上的氣息,似乎少了幾分邪氣和傲慢。難道,天劫而來,連他也脫胎換骨了?
“我爲何不恨你?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心裡雖然疑惑,但許沫晨沒有絲毫鬆口。
天帝摸摸長長的白鬚,點點頭:“不錯不錯,小丫頭果然精進了,對人情世故,凡間愛恨,都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了。凌陽,我替你感到高興。”
許凌陽聽此,勉強要下牀行禮。天帝卻是先一步阻止了他,許沫晨亦將他扶了回去。
“眼下三界可還好?”凌陽子坐回牀上,又問了一句。
“沫晨認爲呢?”天帝卻是不正面回答,反而將其拋給許沫晨。
滿目瘡痍的大地,瞬間閃過她的腦子。荒無人煙的土地上,就連屍橫遍野都找不到,完全就是屍骨無存。她無法形容當時,自己一個人走在茫茫大地上,寸草不生,根本見不到生命的場景。
“生靈塗炭。”
只四個字,許沫晨突然覺得心痛。再想到剛上若山的時候,見到那一對可愛的孩子,心頭的疼痛,不覺又多了幾分。他們是幸運的,然天下的不幸的。
“嗯,不錯。”天帝點點頭,依舊站在蓮花上,帶着笑意看向父女兩人,“此事因我而起,自當會因我終結。”
許沫晨聽得一頭霧水,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了。爲何是因他而起?也對,自己那麼恨他,當初若不是他硬要將梵音與自己分開,後來又強迫自己的父母分開,梵音又怎麼會因恨而強大,三千年後輪回再世?
可是,他究竟要如何終結?
“梵音,本和我是一體。”天帝微微仰頭,似乎在回憶很遠久很遠久以前的事情。
許沫晨大驚,兩個眼睛瞪着他。
怎麼可能!
她腦子裡首先蹦出這四個字,此外全是空白。
梵音,愛了她幾千年,爲了她不惜犧牲三千年輪迴再世,在冥界苦嘗兩千多年的刑法。而這個高高在上的人,三界之主,卻從未正眼仔細看過她一眼。同時,她也因爲這一世的身世,恨着這個舞弄權勢的人。
政治家的頭腦,總是比常人多一根筋。政治家的手段,亦總是超出常人的想象。
這是許沫晨,對眼前仙人的唯一評價。
然蓮花上的人,則渾然陷入了自己的回憶:“我繼承了仙骨,而他得到了塵緣。善惡往往一念之間,仙魔亦往往跟隨這一念而別。我得了仙骨,成了仙界尊上。而他得了塵緣執念,因執念成劫難,聚集怨氣,成了魔道尊上。我的三魂七魄就這樣一分爲二,一邊要守護三界,造福蒼生。另一邊,卻爲了執念而毀滅三界,迫害蒼生。”
“呵呵,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他轉而一問,卻更像是自問,“我早已堪破生死,塵緣中留戀的那一面,那個女子,早已不再是你。縱然你的魂魄是她的延續,你卻不可能代替她。”
“然而,梵音卻固執地喜歡這你。每一生每一世都要擾亂人間的姻緣,生生把你套牢在身邊,守候在旁邊。這打亂了三界正常的輪迴秩序,姻緣結合。我不得不出手阻止,藉助三千年前的天劫,趁機將他消滅。不過,消滅他,也就等同於消滅我自己。”
他依舊那麼不緊不慢地說着,將故事的真相完完整整暴露出來。
“因此,他的一絲執念,進入了我的仙骨之內。我亦有了凡心、私心和慾望。稍微一放手,他便成功進入了冥界,而我亦存活至今。”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即便是仙,果然還是逃不脫這人的本性。這大概也是無塵大師憐憫之下,讓他得以生存的原因吧。”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完全沒有了當初的王者風範,“癡男怨女,紛紛擾擾,不過都是紅塵遺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