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和尚滿臉和善,只是微微頷首,目光慈悲,苦口婆心地勸慰了幾句,也並無再出招的意思。身旁的尹紹林,帶着七分欣喜,兩分驚訝和一分疑惑看着他。
“紹林,長高了。”無塵和藹地摸摸尹紹林的光頭,笑吟吟地說了一句無關要緊的話。
“師父,你這些日子都去哪裡了?一點音訊都沒有,害得我和師兄師叔們好生擔心。”尹紹林孩子氣般有幾分埋怨和委屈。
無塵卻是沉默不言,看了看許沫晨旁邊的紫衣女子。
“主持,主持他,圓寂了。”尹紹林最後終於憋出了幾個字,再擡眼時,竟然淚眼汪汪,全然一個小孩子的模樣。也只有在這個師父面前,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縱容自己。
“阿彌陀佛。”無塵滿腔慈悲痛心,雙目輕閉,合十低頭。
“大師。”那紫衣女子放置好許沫晨,掃了一眼任柳知,徑直走過去,站在無塵面前,輕輕喚了一句。見無塵回禮,她便接着道:“日後,小女就有勞大師了。”
“施主,既然是非曲折已然清楚,又何必再如此?他日若是沫晨姑娘知道了,也未必見得同意你這般行事。”無塵的話語中,聽來似乎是在反對,但聽者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反對之義。
紫衣女子卻不再說話,只是轉身,朝着對面的幽冥姥姆緩步走了過去。
“阿彌陀佛。”橙色袈裟只是雙手合十,低頭感嘆,“紅塵俗事,皆有因果。”
尹紹林只是跟着他的樣子,亦行禮,卻不十分明白這話中的意思。
幽鵪對尹紹林和任柳知仍舊保持着警戒狀態,死死抱住許沫晨,不讓他們靠近。無塵身上,金光若有似無,緩步上前去,不知說了句什麼,那些猴子們目光就變得柔和了。他這才接過許沫晨,替她把脈療傷。
這突然出現的紫衣女子,使得氣氛顯得詭異起來。後輩的弟子們,臉上都是出現了驚訝奇異的表情。消失近一個月的昭明寺高僧,再次出現,卻是跟一個陌生的女子一道,着實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而若山上的前輩們,面色則顯得沉重,尤其是天權。反觀冥界姥姆,卻是一臉邪笑,似乎好戲纔剛剛開始。
紫衣女子明眸掃過,落在凌陽子的身上。她望着那殘影劍,淺然一笑。
“來者何人!”天權在凌陽身後,大吼一句。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這話語中,哪裡有絲毫的疑問之意?
見紫衣女子沉默不語,旁邊的玉衡反倒是激動萬分:“璃姐姐?是你嗎?”她雖然猜到七八分,卻斷然不敢肯定。這身形和打扮,與當初的那個人,差距着實有些大了。
只是,依舊不變的那份高傲與出塵,卻是三界內再也找不大第二個的。
她的聲音雖不大,衆人卻都是微微一顫。凌陽子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卻是強自鎮定,故作冷淡。
那紫衣女子聽到玉衡喚她,眸中閃過一絲溫柔,稍縱即逝。她緩慢地將面紗取下來,一舉一動都牽引了所有目光。手上每移動一寸,都使得衆人的心又懸上一分。
待面紗揭開,右臉上卻赫然一道血紅的傷口!
見者無不震驚,定力差的微微後退,滿臉不可思議。
如花美眷,這突然出現的傷口,着實駭人。宛若開得正豔的牡丹上,一劍破空而去,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疤。
細看去,凌陽的目光中五味雜陳,交替輪迴閃過,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什麼。手中的殘影劍瑟瑟抖動,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
沉默,一襲沉默,整個錦州城頓時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等待千萬年之後,終於再見,卻終究不過是,物也不是人也非。唯獨瑟瑟秋風,席捲落葉。風過,不留痕。事過,不留聲。
“你來了。”許久,凌陽子終於開口,淺淺三個字,似乎是怎麼也找不到話題之後,勉強吐出了三個字打破沉靜。
“嗯。”紫衣女子一字出口,聲音卻似滄桑的老人一般,聽來令人心疼,“你也在這裡。”
說罷,卻又不知該如何啓齒了。
也許曾經,幻想過千萬種再見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這般。
“嗯。”凌陽子衣袂飄飄,仙風道骨不失,心中的波濤亦開始寧靜下來。
所有人都顯得極爲擔憂,唯獨這兩人,那麼風平浪靜地站在中央,聚集了所有焦點和目光,雲淡風輕地問候一句,卻再無言語。
“大膽曲璃!”厲聲卻是破空而下,凌厲地正對着紫衣女子。
曲璃!
衆人聽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方纔醍醐灌頂。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紫衣女子,竟然會是幽陰澤玲瓏閣閣主!當年那個翻雲覆雨,搗破天宮天牢無天鎖的幽陰靈女!
過去的種種傳說,竟然比不上如今眼前真實一見。想不到,當年如斯高傲的女子,竟然會俯首稱臣,偏安於仙界腳下,聽從天帝調遣。只是,幽陰的實力怎肯安居池中之物?果不其然,她終於叛變了,按捺不住了,反了!
雲端安然站立一人,王者風範,氣勢壓人。眉峰凌厲,不怒而威。身後服侍的侍從,亦是仙骨奇佳,模樣俊俏。來者,不是天帝,又是何人?
“若山弟子,拜見天帝。”天權玉衡等人,齊齊行禮。唯獨凌陽子,無動於衷,目光久久落在曲璃身上。
天帝倒也不說什麼,示意衆人不必多禮,接着聲音冷漠:“大膽妖女!當年你自願接受仙界的安撫,同意將幽陰澤的實力納入仙界管轄。如今,卻是出爾反爾,煽動冥界一起,爲非作歹,禍亂人間!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驚。想不到,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竟然心機甚深!但是,三界之內,真的能夠調動操縱冥界血女和姥姆的人,除去天帝之外,還真真只能有這個幽陰靈女了。
幽陰玲瓏閣的蠱術,向來是出了名的。三界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旦被蠱惑,即便定力再好,法術再高,也極難逃脫。冥界一直偏安一隅,順從仙界的安排管轄,從未有過越矩之行。如今突然與人界大動干戈,竟然還開啓了冥界與人界的結界,縱容惡鬼橫行。這般行爲,的確令人奇怪難解。
冥界姥姆,向來行事詭異,但又頗不屑凡俗之世。一門心思,都放在了修煉上。他自從天帝那,得到了三界奇譜《葭熙心法》後,便一直閉關修煉。只是聽說一直沒有任何長進,也不知那譜法是真是假。
“哼。”曲璃卻是不屑一顧,目光只看着凌陽子。
天帝被她這般無視,倒也不動怒,一切,都還不是爆發之時。
“我只問你,從此山水不相逢?”她淡淡一句,旁人卻絲毫不解其中意思。
天權身子一顫,想起當晚若山後山的場景,心存愧意地看着自己的這個師弟,不知他會如何應答。
“莫道佳人長與短。”凌陽子亦淡然一句,對其他絲毫不放在心上。面色寧靜祥和,卻是看不出喜怒了。
萬萬沒想到他會這般回答,天權渾身又是一顫。莫非當晚,他也在場?
曲璃卻是早已料定了一般,反倒是孤寂一笑。
“情,不過轉瞬一逝。唯道,永存。”
這聲音,似秋風,但更涼一層。似冬雪,卻又更冷一分。若一個滄桑老人,經歷萬劫之後,顫顫巍巍於風中發出的感嘆。
一句話出,曲璃這廂反倒身子顫抖了。
“想不到,世間萬物,果然瞬息萬變。”她穩住腳跟,手中已然聚集了靈力。
“妖女!還不束手就擒!”天帝也不再等待,俯衝而下,轉瞬立於兩人中間。
“束手?”曲璃卻是好笑,“究竟是誰蠱惑誰,誰叛亂仙界,禍亂人間了?作爲三界帝王,你說話,可有任何憑據?”
旁邊的姥姆一直沉默,嘴角的笑意卻從未消失。
“阿彌陀佛。”無塵和尚上前作證,“此事,的確與玲瓏閣無關。這些妖獸,都是受到了冥界的蠱惑纔到人間爲亂的。老衲可以作證。”
“你作證?你憑什麼作證?”血女沉默良久,卻是冷嘲熱諷道,“憑你年歲上百,資歷千年?你可曾親眼見到,親耳聽到?若是我要說,你這純屬誣陷我家尊上,也未嘗不可。”
“不得無禮,血兒。”姥姆反倒是通情達理地阻攔她,只是語氣中全是嘲諷,沒有絲毫制止的意思。
他這麼一句,血女立即退後,不再言語,兩人卻都是笑意盈盈。
“陛下,這冥界趁着玲瓏閣空虛,以蠱術操縱了幽陰澤的妖獸。血女冒充了白熙公主,取得龍紋玉璽,以人間帝王的鮮血開啓了結界,最終才釀成了這場浩劫。”無塵的聲音就像潺潺流水,嘩嘩清澈而清心。
“哦?”天帝疑惑而問,表示不解和奇怪。蠱術,從幽陰合黎族流傳下來,從來是傳內不傳外。冥界怎的突然會了這莫名其妙的法術?
對於這個疑惑,無塵顯然也找不到任何解釋和證據,只得沉默不言,不知該說什麼。
“本尊可不屑於使什麼蠱術,這種東西,只有幽陰的那些妖孽纔會用。”姥姆亦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注視着衆人,“你們這麼說來說去的,什麼都要證據,這戲可就不好看了。”
“姥姆閉關這麼久,可曾參透了《葭熙心法》的奧秘?”天帝轉而問了他一句,看似無意。
“有勞天帝記掛了。”姥姆勾起十分的邪笑,“虧得當年陛下恩賜,將《葭熙心法》賜給我。不然,我也不會閉關苦苦修行五百年。以至於這三界之內,發生瞭如此之大的變化,也渾然不知。”
“三界之內,本就應該互相扶持,仙界既爲首,本就應該照顧人界和幽冥界。姥姆你又是冥界之主,管理冥界多時,朕如此對你,也是理所應當的。”天帝關懷備至的語氣,卻又不失任何分寸。
“罷了罷了。”姥姆卻是不願再多費口舌,“閉關太久了,不想三界之內,居然變得有諸多禮儀客套話了。”
“百年滄桑,的確是變了很多啊。”天帝亦感嘆,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凌陽子和曲璃。卻見兩人均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
“你,還有什麼話說?”天帝冷言,“當年你幽陰澤歸順,就是心機暗藏。不想終於是藏不住了,耐不住了麼?”
說着,天空的雲層開始聚集,朝着這邊越來越多。雲層中,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手執兵器的兵將。人人都是面色沉重,對着中央的紫衣女子,畏懼十分。只是分散了將女子團團圍住,卻並不採取什麼實質性的進攻,靜觀其變。
“果然,唯道,永存麼?”曲璃淺笑,亦不再多解釋什麼。這麼多年,她亦看透這紅塵,這俗世,這繁華,這荒涼。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一個人去承擔。酸甜苦辣,一併飲下。這纔是,真正的人生。如今,她唯一的夙願,就是要解除許沫晨身上的孤辰封印,再無它求。
瞬間,她的手中帶動起隱隱的香味,飄散在四周。嗡嗡聲不絕於耳,由遠及近。衆人都是警覺地左右查看,尋找那嗡嗡聲的來源之處,卻怎麼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是,那聲音分明提醒,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周圍的兵將,突然感到手上腳上都是麻木,動彈不得。手中的兵器紛紛掉落,發出碰撞的清脆聲。目光上下打量,運足全身力道,想要突破束縛。奈何沒有任何反應,整個身子,簡直就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完全不聽使喚。
“你!妖女,你做了什麼!”天權眉頭一皺,注意到周圍弟子的異樣,大駭。想不到,多年不見,玲瓏閣的蠱術有精進改變了。居然能夠這般不讓人有絲毫察覺,就連他這樣的修爲,都只能防範自身,不能提前發覺並阻攔,着實令人有幾分驚訝。
“我什麼都沒做。”曲璃仍舊淡漠,“天帝,此事只關你我二人。”
女子直入正題,不再多說。
“你是何意?”天帝迎上她的目光,這麼多人的性命,身爲仙界之主,他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很簡單,放了駱戎舒。”
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凌陽子聽來,眉頭微簇,看來,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