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買了布洗好曬乾裁好,對彩娟說:“我把縫紉機搬出來在咱們那屋縫吧,你給老太太說一聲。”彩娟說:“就在她屋縫,怕什麼。”銀漢說:“在她屋裡,我怕她不放心,再說我也不自在。”“我打你!”彩娟說,“老太太沒對你不放心,你什麼不自在的,就在她屋縫。”銀漢說:“天黑了,那屋太黑,努眼;咱這屋開開大燈好乾活。”彩娟說:“開它幹什麼,我給你照着。”銀漢想起魯迅說“搬動一張桌子也要付出血的代價”這話,越發覺得這個家死氣之重。不願意與她爭執,便進了扈美芹的裡屋,坐在落滿灰塵而變得黑黢黢的白熾燈昏黃的光線下縫被罩。縫紉機近乎蹬不動,線卡也卡住了。
扈美芹說:“縫紉機壞了,不能用。”銀漢說:“我修修。搬到那屋大燈底下,好修理。”“不用搬!”彩娟馬上制止,還真拿來了手電筒,“我給你照着。”彩娟手裡雖然拿着燈,但是心猿意馬、左顧右盼,光線不斷搖晃着,使縫紉機零件的圓弧部分都全反射刺眼的光線。銀漢說:“給我就行了。”彩娟不聽:“給你幹什麼,我給你照着多好。”銀漢說:“你站這兒‘伺候’着,我幹不下去。拿檯燈。”扈美芹正看着,說:“有那麼長的線嗎!”彩娟拿來昏暗充電燈,往牀上一放,不夠高。銀漢說:“把手電筒拿給我就行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彩娟不動。銀漢只好在她搖晃的光線下卸梭盤擦拭,問:“有沒有縫紉機油?”彩娟說:“用機油行不?”銀漢說:“不行,明天買一瓶來。”彩娟斬釘截鐵:“不用買!用機油。”
銀漢重新裝梭夾,卻一時沒裝上。美芹把頭伸過來輕巧指揮:“這兒有個口,從這裡裝。你看見嗎,就在這。”“你們裝吧。”銀漢站起來就回彩娟臥室,扈美芹忙往後退。“你早說讓我裝就好了嘛。”彩娟很自信地坐下,半天也沒弄上,笑了,拿着梭輪迴臥室到燈底下襬弄半天又遞給銀漢說:“裝不上。”銀漢又回到扈美芹屋,扳轉梭輪調試。彩娟跟過來,搶着扳轉輪,左一圈右一圈。銀漢說:“你能不能不動?”彩娟這才鬆手。銀漢把被彩娟轉亂的梭輪搬回來,幾下就裝上了。上螺絲,彩娟從右往左照,完全無效。銀漢說:“能不能站左邊照?”彩娟捂住嘴哧一笑,這才轉過來照着。銀漢上好螺絲,拿衛生紙擦擦面板,彩娟說:“別用衛生紙,用個布子擦。”銀漢說:“哪有布子,你拿去。”彩娟果真找到一塊碎布遞過來時,銀漢已經擦好了面板,掛上線在這個碎布上縫了一行再看,非常成功:“好了。”去拿了被罩縫起來。美芹大喜:“漢真有本事,一下就修好。”
銀漢縫好被罩,自己去罩上,對彩娟說:“我得休息一天。”彩娟說:“坐下吃點瓜子歇會。”銀漢說:“我必須得離開才能休息。”
隔一天又去做飯,彩娟出來接東西,問:“哪來的?”銀漢說:“姑姑給的。”“你上姑姑家去了。”彩娟驚喜地說,“還有藕夾和炸小蝦。我下班的時候遇到王新民他媽了。那老媽子沒跟王新民一起住。她們那個小區物業管理費高,老媽子老說貴,心疼得不得了。老媽子打扮得多幹淨不,就這,她還說她三閨女愛乾淨,皮鞋上沾一點土馬上擦掉,她也乾淨得不得了。王新民和他爹都那麼窩囊,不像一家人。她二閨女也愛打扮,你知道她二閨女在哪上班不,你想都想不到。她對象你知道幹啥不……”銀漢說:“我只想吐,讓我安靜一會。”彩娟嬉笑說:“不能聽她家的事,罵那個老媽子,她惹我家老公煩。”
喊彩娟端飯,彩娟端一趟就不過來了。銀漢一趟趟端過去,彩娟忙喊:“銀漢,快來吃飯!”銀漢剛坐下,彩娟母女齊刷刷讓吃這吃那。銀漢說:“這個菜我餾過了,你們吃熱的。”彩娟說:“就是,還是熱的好吃。”美芹忙應:“啥都是趁熱好吃,漢給餾好了,娟,吃!”銀漢不動,給就吃,不給就不下筷子,彩娟連連給夾。美芹又把菜往銀漢跟前推,說:“吃山藥豆。還有炸蝦,吃。”“飽了。”銀漢端起碗上廚房。彩娟急做手勢,豎指在嘴上。美芹一臉喜悅,也豎指在嘴上。
銀漢刷了碗回來擦桌子,美芹開心說:“多會在衚衕裡跟金老二家說會話。何錦環多財迷不,喝喜酒人家還沒吃完,她就把菜倒走了。何錦環不是個東西,見東西就拿,沒出息。我不會那樣!咱家的飯你隨便吃吧。”銀漢說:“錦環嬸厚道樸實,難得的好。就知道幹活,不會整人,只會受欺負。對人熱情大方:蒸了包子,給我送一個;煎了菜,也給一塊;他們家的誰過生日,買了一個大蛋糕,她也切一塊送給我。”彩娟說:“何錦環一會也不閒着,就是宴席上拿菜這事讓人家降着。”銀漢說:“她不會辦眼皮子事,不會說。”美芹坐不住,進臥室了。
銀漢說:“盤子不夠,再刷兩個盤子吧,問問老太太讓不讓用,省得鬧。”彩娟說:“不用問,想用哪個用哪個。樓上有盤子,你拿去。”銀漢上樓拿了三個盤子對彩娟說:“樓上放着咱爸給的一個畫案,現在上面發了黴,很黑的一層黴菌。搖晃桌沒法用,我現在缺桌子,這個畫案當個桌面正好。”彩娟異常大方:“搬走,沒事。”幹完活銀漢上樓,把畫案擦乾淨就要放到三輪車上去。扈美芹出來,頓時拉下臉。彩娟紅了臉說:“你也不說一聲。墊上塊布,要不板子硌壞了。”銀漢鎮定一下,自我鼓勵不能妥協,把畫案帶走了。美芹說:“他又想往外拿東西,我就不說讓他拿。我不是不疼他,他在外面好過不回來咋法。”
銀漢回到家,午覺躺在牀上,煩悶憤慨抑制不住自己。扈美芹現在不是吃不下飯的時候了,真如她男人所說的沒有好處星,一生只有歹意。
碧喜來電話:“銀漢,你上我辦公室來一趟,有點事,你來了就知道了。”銀漢心驚,忙趕去,卻見碧喜神色安然,微笑着拿出一件絨衣說:“我給你買了一件絨衣,試試新。”銀漢說:“不是說好了嗎,不要給我買。”碧喜說:“下不爲例,以後不買了。”銀漢這才換上這件絨衣,說:“太燒,新衣服真暖和。”碧喜說:“穿着就別脫了,你這件毛衣太丟份。外套怎麼這麼髒?”銀漢說:“曬被褥了。你說有事,我沒顧上換衣服就來了。”
碧喜說:“咱姑又說銀廣家的事。奶奶過一年的時候,小青她們剛走咱姑就說他們不像話,這回又說起來。”銀漢說:“九千塊錢坐屁股底下那事?”碧喜說:“就是。花那麼多錢買個皮沙發坐着,咱姑、咱姑父當年對他家的恩情,他們一點都不想着報答。咱姑說:銀漢來看我,帶那麼多東西。也不吃飯,說幾句話就走了;銀廣家一來就是五、六口,都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們就拿那麼一點東西,還沒銀漢一個人拿得多,又說銀漢有病沒錢。悌大爺兩口是咱姑父介紹的,在咱姑家結的婚。銀廣窮的時候伸手就要,富了就忘了。奶奶出殯的時候,得銀廣摔老盆,結果等着出門,小青不讓,姑父氣得不得了。當年銀廣跑她家告狀,說咱們吃白麪,給他們玉米麪。咱姑說玉米麪誰該給你們。銀廣從那以後纔不鬧了。咱姑惱巧鸝,說她穿着幾千塊錢的衣服,就咱姑給買一個減價的褲料,還不夠長。”銀漢說:“巧鸝不懂事。咱爸對她多好,她缺什麼,只要張口,咱倆沒有也得給她。巧鸝一點回報沒有不說,回回說小皮箱是她家的。”碧喜說:“窮人就是這個樣,不感恩,也不值得記着。”銀漢說:“咱爸氣得不得了,臨死前讓銀廣把小皮箱還給巧鸝了。咱爸、咱姑、咱大爺都是白手起家,難道沒過過窮日子,什麼時候向別人伸過手?巧鸝到了婆家還那樣,覺得婆家嫂子有德,好坑。”“婆家嫂子是市長的女兒,巧鸝哪能比。”“但是巧鸝霸佔家產很有底氣,老說她嫂子生的是閨女,她生的是兒。在咱家沒什麼可說,只好說小皮箱是她家的。”
碧喜說:“愛表功又沒有功,要不她說什麼。你從前特別大度,現在怎麼計較起來了。是不是小時候經常鎖在家裡容易得抑鬱症?”銀漢說:“如果像巧鸝一樣一點貢獻不做,一句批評不聽,可能就不會。光沾光不付出,結結實實當負數人。不像咱們什麼都講道義、盡義務,根本不考慮自己的利益;再遇見負數人光盤剝欺負你,就受不了。”碧喜問:“煩心的時候都怎麼辦?你感到公平嗎?”銀漢說:“只能認爲得不到的就是沒有。”碧喜說:“拒絕禮物的孩子會孤僻,因爲得到太少付出太多。咱爸常常感到奇怪,說銀漢爲什麼覺得家人不疼他。咱爸最疼人,也抱你。”銀漢忍不住流淚,連忙拭去:“沒那樣想過。”碧喜頗後悔,說:“我忘了你不能動感情,可別引得你犯病。”銀漢說:“快下班了,我回家。”
銀漢一路上就忍不住落淚,回到家還是控制不了情緒。想打起精神乾點活轉移注意力,就把畫案用抹布又擦了一遍,弄得乾乾淨淨。騰出地方放好馬腳,架上這個畫案,非常好的一個桌子成就了:平平整整,寬寬綽綽。銀漢簡直不敢相信效果這麼好,自己會擁有一張這麼大的桌子。
銀漢忽然間受不了,給彩娟打電話:“你能過來一下不?”彩娟驚慌問:“怎麼了?”銀漢失聲說:“我想你了。”“我這就過來。”彩娟急切地應着,沒多大會就跑來了。“我弄好一個很像樣的桌子,想跟你一起看一看。”銀漢忍不住掉淚,拉着她不鬆手,“你看,多好。你是我的人不?爲什麼不跟我在一起?”“這不是來了嘛。”銀漢一把摟住她大哭。彩娟忙安慰:“老太太也是爲了咱們好,怕咱不會過。她早晚也帶不走,還得留給咱,要不她能留給誰。”
銀漢大哭後心徹底涼了:扈美芹絲毫沒改,彩娟無信無義。
早飯後銀漢開門通風,關效美問:“銀漢,這些天咋看不見你了?”申廣福拿着一個作業本恭敬說:“銀漢這幾天忙,我也沒敢打擾。玉葉的作業都是糊弄交上了,老師光吵。今天的作業,我也不會幫她做,還得麻煩你。”
給玉葉解答完,銀漢去扈美芹家做飯。廈子下放着一個鼓鼓的提包和幾本書,一個十六、七歲的樸素少年出來說:“姨夫回來了。”美芹在內停了算盤聲,出來滿心歡喜說:“你不認得他,春燕的兒。”銀漢說:“哦,樹長,長這麼大了。你沒來過吧。”樹長說:“我跟我舅來過一次,你沒在家。”“我在饅頭鍋裡放好了菜葉子和大米,開鍋看時間。”美芹對銀漢吩咐畢就回去打她的算盤。樹長問美芹:“姥娘,你打算盤幹什麼。”“你舅說練練腦子,老得慢。”門內算盤聲不斷,銀漢一走動,算盤聲就停止,過一會接着響起。銀漢炒了兩個菜端進當門屋,發現桌上有隻炸雞。
彩娟下班回來,馬上開飯。美芹隨意張羅吃,又夾給銀漢一塊雞脯肉。銀漢當即給夾了回去:“不吃。”樹長說:“俺姨瘦了。我記得俺姨胖乎乎的。”美芹說:“伺候我累的。還有你姨夫,伺候我也累得不輕。你姨夫不會挑好的吃,都是人家不吃了他才吃。”樹長說:“姨夫多好。”銀漢起身說:“樹長的衣服撂在外面的是想洗了不,我給你洗。”樹長忙搖手:“姨夫,不能讓你幹活。你就在旁邊看着我幹就行。”銀漢說:“可不敢當監工。要是沒有活我就走了。”“走吧姨夫,俺姨夫忙。”樹長送出來問,“姨夫晚上回來不?”“哦……好吧,回來。”
下午銀漢買了兩樣菜還有一兜雞脯餅來招待樹長。一進門美芹忙告訴:“樹長五點有人接,現在到點了,還沒動靜。”銀漢說:“趕緊做飯,樹長吃點再走。這有雞脯餅,先墊墊。”樹長拘束說:“不能吃,我得坐車,怕暈車再吐。”“空腹才容易暈車,吃點好得多。”銀漢忙炒菜。彩娟說:“不用炒那麼多,樹長不在這裡吃。”銀漢只當沒聽見。飯做好,銀漢說:“樹長,開飯吧。”美芹說:“饅頭不夠。”銀漢說:“有雞脯餅,都好了。”樹長電話響,扈美芹彷彿飛毛腿附體,腿腳特別利索,推三輪送樹長行李出門。見利生心、操刀必割者,雁過焉能不拔毛。
扈美芹一會回來了,說:“樹長走了心淨了。到底不是自家的孩子,看着多。曉風就不一樣,看着不多。”銀漢轉身就走。彩娟說:“牀鋪好了,在這兒睡吧。”“回那邊睡去。”彩娟興奮地抓住銀漢轉圈又搖晃,碰倒笤帚也不扶。銀漢說:“別別,我不禁折騰,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