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指着蕭烈腳下的方寸之地,緩緩說道:“我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我曾跪在這兒,說一定要讓你來此跪地謝罪,也許是我上一次來的時候說過,也許是每次來都有曾說過,現在想來,的確是少年意氣。”
蕭烈玩味笑道:“怎麼,後悔了?”
蕭煜搖頭道:“談不上後悔,只是覺得當初太過沖動莽撞,未免有些不留餘地,過猶不及。”
蕭烈哂笑道:“做了西北王,就學會斟酌權衡了,銳氣怕是已無當年半數。”
蕭煜淡然笑道:“過剛易折。”
一語雙關。
蕭煜即是說曾經的自己,也是說一直以來的蕭烈。
蕭烈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說道:“話已至此,接下來誰對誰錯,很快就真相大白。”
蕭煜點頭道:“說得再好,最後還要看誰的拳頭大而已。”
父子之間話已說盡,或者說,兩人在分出對錯之前,已經無話可說。
既已無言,唯有一戰而已。
蕭煜左手拿着已經合攏起來的油紙傘,伸出右手,屈指一彈。
一滴雨點被蕭煜的指尖彈中,改變原本的下落軌跡,開始橫向飛掠。
一點即是一劍。
蕭烈五指伸張,輕描淡寫地將這滴雨點抓入手中,然後握拳,這一“劍”被碾碎成一團細細的水霧,眨眼間便徹底消散不見。
本就是試探意味更重的一劍,蕭煜也沒有如何在意,不管撲面而來的人仙血氣,向前踏出一步,漫天雨幕瞬間傾斜。
天人合一,人之一步即是天之一步。
隨着蕭煜的這一步,龐大的天地元氣如大江奔流,洶涌磅礴。
有雨無風,蕭烈身上的袍服卻劇烈飄動,獵獵作響。
天機榜十人,在過去的近十年中,蕭烈一直佔據第十人的位置,也是唯一以天人境界登頂天機榜正榜之人,哪怕是後來的蕭煜也沒能做到這一點。蕭烈踏足逍遙境界之後,他的位次也隨之開始依次遞升,現在更是壓過了慕容燕,高居第六位置。而蕭煜則是頂替了原本屬於蕭烈的第十位置。
第十戰第六,蕭煜的勝算不足五成。
蕭烈擡起雙手,輕輕握拳,臉上破天荒地流露出幾分暢快笑意。
蕭煜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他又何嘗不是?
蕭煜用了蕭烈當年教他的九步九重樓,步子越來越大,身上所攜帶的勢也越來越重。
最後一步,蓄勢達到頂點,蕭煜一身所攜的天地元氣更是浩大如百川入海,以海嘯之勢浩蕩而至。
天地爲之色變,這就是蕭煜的天時。
蕭烈深吸一口氣,雙拳上有竅穴依次亮起,沒有太多講究,簡簡單單地雙拳排空,霸道至極地將身前的天地元氣不斷擠壓出去。
人仙拳意與天地元氣在正面互不相讓地發生撞擊,四周響起一連串如悶雷一般的氣爆聲音。
天地元氣似是無窮無盡,蕭烈立於這道天地巨力的大潮之中,身形巋然不動,依靠雙拳硬生生地將這道天地元氣大潮從中一分爲二。
以人力硬撼天時。
這便是蕭烈的人仙之道。
——
中都。
王府門前停着一支長長車隊,兩旁擺出的是親王一級的全副儀仗,最中央位置則是一架如同小山一般的華貴馬車,由五匹通體一色的白馬拉動,僅次於天子駕六。
林銀屏抱着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蕭玄站在王府門前,望着這輛馬車微微蹙眉,對身後的韓雄道:“韓都督,本宮此番前往東都祭拜王太后,路途遙遠,這馬車雖好,只是世子年幼,怕是受不得馬車顛簸之苦。”
林銀屏的語氣輕淡,韓雄的額頭上卻是滲出汗珠,急忙道:“是卑職思慮不周,還望王妃恕罪。”
林銀屏將懷中蕭玄交給墨書,然後看了韓雄一眼,輕聲細語道:“你是王爺親自任命的武官,本宮雖有監理中都之權,但早已歸政於王爺,哪有權利處置於你?只是本宮乃一介婦道人家,久不出門,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個章程,韓都督若是有什麼爲難的地方,儘管說出來就是。”
韓雄彷彿揹負了千鈞之重,弓着腰道:“沒有爲難,沒有爲難,據卑職所知,如今城內還有一座步輦,其大如齋閣,內分客室內室,可設屏榻及侍女二人,只是此轎要三十二人擡,實在太過招搖,恐怕……”
林銀屏打斷他道:“就用這個吧。”
韓雄不敢再多說什麼,恭聲應諾。
林銀屏看着韓雄匆匆離去後,回頭向身後的惡虎問道:“曲都督到哪兒了?”
惡虎輕聲道:“回稟王妃,曲都督來信已至西嶺口。”
林銀屏接着問道:“王爺那邊有什麼消息?”
惡虎頓了一下,低聲道:“王爺已經去了梅山。”
林銀屏臉色微微一變,沉默稍許時候,緩緩道:“你通知曲蒼,讓他以最快速度趕到丹霞寨,本宮今日就要啓程。”
——
東都
隨着局勢不斷變化,東都城中的諸多權貴們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再不復前些年的跋扈張揚。
張餘和齊豫這兩位出身公侯之家的公子,最近沒去富貴迷人眼的秋臺,而是各自躲在自家的府邸裡,修身養性。
兩家離得不遠,兩人更是自小熟識,張餘在“修身”數天之後,終於是按耐不住性子找上門來,也不用通傳,徑直去了齊豫的書房。
書房中,齊豫正捧着一本儒家經典,見到張餘進來後,放下手中典籍,笑道:“就知道你要過來。”
張餘嘆氣道:“難怪我爹總說你每逢大事有靜氣,讓我跟你多學着點,現在西北大軍都快打過來,你還沉得住氣?!”
齊豫不急不躁道:“沉不住氣又能如何?”
張餘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道:“三十六計走爲上,咱們去江南。”
齊豫淡笑道:“跑?如今你出得去東都城?早在三天前,蕭公魚蕭大人就已經封鎖全城,如今的東都吶,是有進無出了。”
不等張餘如何震驚,齊豫又接着說道:“話又說回來,我們爲什麼要跑?我們好歹跟西北王有點香火情分,與其去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倒不如留在東都,以觀時局。”
張餘愣了許久,然後苦笑道:“誰能想到人生際遇如此,前些年,我們幾人還在一起飲酒作樂,共同品評四大美人,如今那位已經是娶了清月公主,又將後建聖女秦穆綿納爲私宅,平草原,入西北,逐鹿天下,當年平輩相交的友人,日後怕是要有君臣之別了,世事難料莫過如此,世事莫測啊。”
齊豫語重心長道:“你能想明白君臣之別就好,西北王若是能入主東都,你要記住一點,他能記得故人香火是情分,忘了那是本分,我們萬萬不可強求,以免招惹禍端,畢竟祖宗積攢下了幾輩子也花不完的富貴,我們能守住這份家業便是萬幸,至於其他,就看天意了。”
張餘鄭重點頭道:“我記下了。”
齊豫端起桌上一杯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涼意傳遍四肢百骸,輕聲道:“那我就放心了。”
齊豫又拿起剛纔放下的那本儒家典籍,問道:“現在能沉住氣了?”
張餘點頭嗯了一聲。
齊豫低下頭去,笑罵道:“那還不快滾?站這兒打擾我讀書。”
張餘嘿嘿一笑,就要轉身出門,不過一隻腳剛剛跨過門檻,忽然又想起什麼,轉身問道:“這幾日的朝會,大丞相一直沒有現身,大丞相去哪了?”
齊豫一怔,然後緩緩放下手中剛剛捧起的書卷,遲疑道:“若是我沒猜錯,大丞相應該是去了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