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人輕輕地敲響,儘管敲門聲很輕,而且還透着猶疑和膽怯,但一直抱着新娘而又睡不着的寨老還是嚇了一跳,問道:“是烏昆嗎?”
這裡,這個時候,也只有烏昆可以敲他的門。
門外,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怯懦,說:“是我,烏昆。”
寨老說:“進來。”
門開了,烏昆低着頭,小步小步地往牀邊走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他三十出頭,長得牛高馬大,還有一臉的絡腮鬍子。在寨老面前,他就像一個女人,說話做事,都無不低眉順眼。那樣子,就帶了些滑稽,和小丑差不了多少。
烏昆這個時候敲門,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不然,就是借給他一個豹子膽,烏昆也不敢在這時叫他。
等烏昆躬着腰,在牀前站好了,寨老才問道:“什麼事?”
烏昆不敢看牀上,只敢看自己的腳尖,說:“不是別的事我也不敢打擾你老人家,你說,只要是這個事,什麼時候都要告訴給你……”
寨老的心提了起來,問:“又死人了?”
烏昆說:“是的,剛剛有人帶信來,這回,死的是吳駝子。”
寨老說:“又是我們靈鴉寨的,又是我們靈鴉寨的!”
“是的。還是和前面那七個一樣,也死得不正常。”
寨老不想聽了,揮了揮手,讓烏昆退出去。
烏昆說:“是。”然後,就後退着走出了屋外,把門給關上,才關得一半,寨老就說:“慢。”他就不關了,依舊低着頭,躬着腰,等待着寨老的吩咐。
寨老坐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對他說道:“備轎,去貢雞寨。”
烏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頭也擡起來了,說:“寨主,你這是?”
寨主說:“去貢雞寨,請老司吳拜。”
“可是,這個時候了啊。”
“這時怎麼了?再不採取行動,就來不及了。我感覺到了,現在死的是他們,以後死的,就是我們了!”
烏昆感到很納悶,寨主一向是英雄一世哩,怎麼這人啊,老了老了就疑神疑鬼的了呢?那死人麼,哪裡沒有?哪天沒有?他說,接下去,死的就是我們,這我們,是指的哪個人,哪些人?包括我嗎?想到這裡,烏昆也不禁有些害怕。他想問寨主,是真的嗎?但他不敢問。寨主不想說的,你問了也等於是白話,還會招他的罵。如果他自己想說,你就是不問,他也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來的。
看到寨主那害怕的樣子,烏昆細了聲,說:“你貴爲寨主,怎麼能驚動你的金貴的身體?我們去請……”
寨主不耐煩地說:“去吧。”
烏昆還想勸阻,說:“酒孃的法術也很……”
“去!”
“是。”
轎伕很快把轎子準備好了。
這是一頂兩人小轎。在山裡,四人以上的轎子都不便於行走。
烏昆在轎子的一側照看着,前面是兩個夥計打着火把。後面也有兩個夥計帶着火銃,一行八人,往貢雞寨匆匆趕去。
隨着轎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一上一下地顛簸,一直還沒閤眼的寨老,終於抵不住瞌睡蟲的侵擾,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經過一個潭邊的時候,從潭裡飄上來一綹冷風,直往轎子裡鑽去。
那個潭叫做龍潭,有四五個曬穀坪那麼大小。三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有路,從絕壁上,彎彎曲曲地繞過去。即使是在大白天,龍潭也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感。水深不見底,綠得發暗,大人經過時,也不免心裡發毛。孩子更是如此,沒有大人在一起,不敢從這裡經過。何況這還是晚上,在四束火把的照射下,龍潭裡,飄拂着嗚嗚咽咽咽的聲音,像是一個女人的悲泣,又你是一個孩子的笑聲。他們放慢了腳步,每一步,都試探着往前面走,很是害怕,明明前面是路,而等你一腳踏下去時,卻是什麼都沒有,就直接掉到潭裡去了。
寨老被一綹陰風給刺醒了,他感覺到,有一個女人,用她那長長的小指頭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划着他的臉。他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一隻蒼白的手,正在他的臉上划着。那手好白好白,像是被水泡了好久好久。手上,戴着一隻象徵着福、祿、壽的紅、綠、紫三色的玉鐲子,在他的眼前一晃一晃。五根手指,細似嫩筍,還巴着幾根絲絲縷縷的綠色的水草。寨老想伸手去擋,那手,就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根本就不能動彈。他想偏一下腦袋,以躲避那指甲的劃弄,也是,動都動不得。他想叫喚烏昆,這時,他的心裡,就像充塞了一大把苦腥的水草,怎麼喊叫,也無濟於事。他想,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他索性平靜了一下,才猛地一踢轎壁,“咚”地一聲,完全醒了過來。
烏昆趕忙問候道:“寨老,你醒來了?”
寨老滿頭的冷汗,他一邊擦着汗水,一邊問道:“到哪裡來了?”
“龍潭。”
寨老“啊”地大叫了一聲。
烏昆趕忙問:“寨老,你怎麼了?”
寨老大口喘着氣,尖叫道:“快,快,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彎七拐山的山道上,那轎子,瘋也似地逃離了龍潭。
這時,誰都沒有聽到,龍潭裡,幽幽地,似乎有個女人,發出了一聲哀怨的嘆息聲,嘆息聲裡,有怨毒,還有惋惜,彷彿,沒有把那乘轎子攔下來,是她的過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