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是陳鬍子出殯的日子。

陳鬍子的墓穴在大樹灣,從龍溪鎮去,有十五里的水路。

一大早,噼哩叭啦的鞭炮聲響徹了整個龍溪鎮,吹士班咿哩哇啦地吹起了《送神仙》的曲子,敲敲打打,好不熱鬧。八個槓夫把棺材擡到了“大肚子”船上。那船平時並不載人,是舞水河裡挖沙子的船。載人的船是不載死人的,忌論着哩。陳鬍子老婆就只好託人去請挖沙船,價錢自然高出了好幾倍。挖沙船雖然不是客船,而載死人卻又比客船好多了,用厚實的青岡木打造,沉實、穩重。

舒要根是以兩重身份來參加陳鬍子的入殮儀式的,一是商會會長,二是同鄉會會友。他和陳鬍子的老家都是靈鴉寨的,兩個年紀也差不多。他與其他幾個靈鴉寨的老鄉先一步走到了那隻“大肚子”船上,船家給他找了一隻骯髒的凳子,用髒兮兮的大手胡亂地抹了一下,那凳子不抹還好,一抹,就顯現出雜亂的手印子,更髒了。

舒要根摸出一張小方帕,自己擦了擦,然後坐下去,把黑色緞面長袍撣了撣,看着槓夫們擡着陳鬍子的棺材,一步一步互相提醒着小心地上了船。

八個槓夫把棺材擡上船,輕輕地放下時,那船就“哧”地一下,吃進了很深的水。送殯的曲子響着,家屬們還在悲悲切切地啼哭着,一時間,吵吵鬧鬧,連說話都要大聲地“吼”着才能聽見。奇怪的是,舒要根的耳朵裡,好象並沒有那些吵鬧繁雜的聲音,在這碧波盪漾的舞水河上,天地間,闃然無聲,唯有緞子似的河風掠過時,臉頰上拂過的清涼的感覺。舒要根想,如果不是死人,如果不是出殯,對世事充耳不聞,就靜靜地任這河風柔柔地撫摸,又未嘗不是人生之快事啊。這麼想着的時候,他的耳朵摒棄了嘈雜的喧囂聲,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那聲嘆息,來自陳鬍子的棺材,因爲他距棺材不過一隻手的距離!他聽得清清楚楚。舒要根想,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在雜家院子裡聽到的,那時,他以爲是自己恍惚了,現在看來,並不是恍惚,而是實實在在的,陳鬍子的嘆息。舒要根的心情又開始沉重起來,隱隱約約地感覺,莫還要出什麼大事。

從船上看去,上游兩岸霧濛濛的一片,當幾株高大挺拔的楓木樹出現在視野裡,心腔子一直懸着的舒要根,才放下心來。“到了。”他心裡對自己說,悄悄地伸開雙手,看到兩隻手已捏滿了汗水,閃着晶瑩的水光。

吹士們紛紛站了起來,各自準備自己的響器。船靠攏的時候,又要重新把送殯曲吹起來。槓夫們有的收了旱菸,有的活動活動蹲麻木了的雙腳,有的往手掌心裡吐唾沫。

這時,吹士班的頭人把嗩吶湊到嘴上,剛吹出半聲,“嗚……”,那個“哇”的聲音還沒有吹出來,船像是觸到了暗礁,磕碰了一下,頭人的嗩吶沒有拿穩,掉到水裡去了。

他一急,就跪到了船幫上,伸手就去撈在水面載沉載浮的嗩吶。剛夠着,那嗩吶就一沉,不見了影子。吹士不會水,急叫道:“我的嗩吶,我家祖宗十八代傳下來的寶貝啊……”

船上的人們都跑到嗩吶入水的那個地方來了,那船,就往一邊兒傾斜下去。舒要根暗道一聲不好,大叫道:“大家不要擠到一團,嗩吶丟了不要緊,不要弄翻了船。”

船老大也跟着叫道:“大家讓一讓,等我下去撈起來。”

船老大是一個高大的漢子,他來到吹士面前,那船原本就斜得厲害了,他這個大個子一過來,船就又斜下去了三五寸。他雙腳一蹬,往水裡跳去,沒想到的是,用力的那一下,那船便進了水。其實,按說進點水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家也並不驚慌。但意外的是,那具碩大的棺材,轟然翻轉,被二十顆洋釘釘得嚴實的棺材蓋居然脫落開來,露出了仰躺在棺材裡的陳鬍子的屍體。舒要根看到,陳鬍子的嘴角咧了一下,似笑非笑。還沒等他看清楚,船就被棺材傾斜的力量壓將下來,一眨眼的功夫,一船的人,包括那具棺材,都被籠罩在了暗流涌動的舞水河裡。

一輪黃澄澄的太陽拔開雲霧,怔在天上。

好在離河岸並不遠,船老大常年在水上混,把不會水的人救了起來。龍溪鎮上的人自小就生活在舞水河邊,大多會水,自然也不怕被淹死。

清點岸上的人,還是少了一個,那是朱子牛,一個挑燒餅賣的人,人們叫他燒餅朱,也就是“騷豬”。“騷豬”兩弟兄是雙胞胎,都四十歲了,他們倆兄弟都來了,弟弟是賣牛皮糖的,人們叫他“騷牛”。“騷牛”一看哥哥還沒上岸,不由得急了起來。不一會,見到一隻手伸出水面,不用說,那一定就是“騷豬”的手了。“騷牛”重新紮進水中,游到了那隻手的附近,正要去抓,那手又沉入了水裡去了。“騷牛”也跟着扎一個猛子,到水底去找“騷豬”。當他浮出水面時,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對岸上的人說:“那不是我哥的手,是陳鬍子的手……”

衆人面面相覷,出聲不得。

舒要根想對他說,要他趕忙上岸,又怕引起“騷牛”的誤會。就一猶豫的那會兒,“騷牛”突然大叫了起來:“救命、救命……”他的雙手在水面上亂舞亂動,極力地掙扎着。只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沉入了水裡,半天不見動靜。這時,連水性最好的船老大也不敢下水了,大家就這麼沉默地等待着奇蹟的發生。奇蹟並沒有發生,一袋煙的工夫,水面上浮出了三具屍體,一具陳鬍子的,兩具朱家兄弟的。

岸上的人,無不心驚膽戰。船老大喃喃道:“兇啊,兇啊……”

最感到駭異的不是別人,而是舒要根,因爲,只有他清楚,死的兩個人,又是靈鴉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