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水河裡,泊着大大小小几十隻船。即使在深夜,也還有夜船進入和駛出碼頭,在舞水河裡,輕輕地攪起一波一波溫柔的水波來。

夜色中,三兩隻掛着紅燈籠的“花船”最是打人眼窩子。花船寬大而平穩,它每天只是在鎮子的上下五里路的範圍內往返。和那些靜靜地酣睡在水中的船舶不同,它們是騷動的,張狂的,一船裡,飄浮着的是花酒的濃香和女人曖昧的脂粉味,拌着男人淋漓的汗水味,又鹹又甜。那吃吃的掩飾不住的笑聲,從女人的嘴角泄露出來,繼而,便是一忽兒低婉如夜鶯的嬌笑,一忽兒高亢如母獸的狂吼。紅被子裡,健壯的男人被那嬌笑和狂吼,給激得像是遇上了油的竈火,呼呼地,生出了猛力,直把那白晃晃的女人身體給搗鼓得散了架丟了魂,然後,癱軟得像被舂得粘粘糊糊的打餈粑的糯米糰兒,癱在船上。花船“噗噗”地往水面直壓下去,那水似乎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便也鼓足了勁,硬是全力支撐着把那船一下一下地頂將起來。船和水的戰鬥持續了三袋煙的工夫,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動不動了,懶洋洋地,進入酣甜的夢裡去了。

碼頭上,坐在青石板臺階上的兩個年輕人看了那一幕,一時,不敢開口說話。

香草低着頭,撥弄着自己胸前的一根辮梢兒,輕了聲,說:“你帶我到這裡來,不安好心。”

舒小節內心裡,是不同意香草的話的,然而,看這架勢,也怪不得香草這麼說。他爲自己辯解道:“我哪曉得,纔出去兩年,這龍溪鎮的碼頭,就變成這個樣子的了。”

香草說:“現在搬到龍溪來做生意的人,多得很了哩。你們烘江來賣洋布、煤油的,貴州下來賣桐油、硃砂的,還有山裡頭來賣木材、藥材的,數都數不清了。”

“這我也知道啊,做生意的一多,開花船的也多了嘛。你看烘江,光開青樓的都有五六十家,你從街上走過去,那些妹子們就在樓上向你直招手兒。”

香草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舒小節的手臂,有些擔心地問:“那你……”

舒小節趁勢握住了香草細嫩的小手兒,說:“你就放一萬個心好了,”

香草聽了,自然心裡很是受用,但面子上,她纔不會承認哩,就偏過頭去,不看他了,故意以無所謂的口氣說:“我纔沒工夫去想放不放心的事,哼,你要怎麼的,那就怎麼的啊,成龍你上天啊,變蛇你鑽草啊,管我什麼事?”

舒小節也笑了,把她的臉蛋兒扳過來,朝着自己,說:“我不變蛇,我不要鑽草,我就變一條蟲子,鑽你的心,好不好?”

香草就不由得“噗哧”一笑了出來,說:“什麼蟲?毛毛蟲。什麼毛?雞……”

她還沒說完,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怎麼敢說下去呢?那是小時候聽來的山歌的歌詞。那山歌這是麼唱的:什麼蟲?毛毛蟲。什麼毛?**毛……

舒小節哈哈地笑道:“好啊,哪裡來的野妹子,有本事你說完起啊。”

香草伸出粉嘟嘟的小拳頭,在舒小節的胸脯上擂了一拳,說:“好啊,我是野妹子,我就是野妹子,可是你呢?你現在不是野小子了,你是文化人了,是喝洋墨水的人了,眼裡早就沒有我這個野妹子了。”

香草說着,眼眶裡,就慢慢地溼潤了。從舒小節去讀書的那一天起,她的心裡就隱隱地擔着心。現在,他這個讀書人,到底還是變了。他一定是看不起我這個不識字的人了,是不是所有都不識字的人,在他的眼裡,都是野妹子呢?

舒小節把香草攬在懷裡,說:“看你又亂講話了不是?我只是隨口講的,你不要往心裡去啊。”

香草依偎在舒小節的懷裡,悄悄地狠着勁兒,吮吸着他身上那一股乾淨清爽的男人特有的氣味。

香草像是受了委屈,說:“我不往心裡去,就不往心裡去啊?我聽講你們學校有好多女學生,個個都生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又漂亮又識字,又大膽又風騷,你以爲我是傻瓜不曉得啊。”

舒小節的眼前,就浮現出一個白衣黑裙留着短頭髮的身影兒來。她走起路來嫋嫋娜娜,讓人的眼睛飄飄浮浮,說起話來咭咭咕咕,讓人的耳朵酥**癢。她有一個水靈靈清雅雅的名字:汪竹清。

香草揪住舒小節的耳朵,說:“喂,喂喂喂喂,我就講得不錯吧,看你這呆愣愣的樣子,當真是神遊到你的女同學那裡去了。”

舒小節趕忙把思緒收回來,說:“你莫冤枉好人啊,我,我是……”

“你是怎麼了,那你說來聽。”

舒小節想也沒想,衝口而出道:“我在想,我爹到底到哪裡去了?”

香草鬆開揪着他的耳朵的手,說:“那真是我冤枉你了。咦,你爹到哪裡去了,你媽不曉得嗎?”

“我問了她了,她好像是曉得的樣子,躲躲閃閃的,就是不肯告訴我。”

“嗯,我爹媽好像曉得,問問他們去?”

“不會吧,我媽都不曉得,你爹媽倒還曉得啊?”

“我也沒有肯定啊,只是說好像嘛。自從我們鎮上死了這麼多人,我爹媽也好怕的,特別是我爹,六神不安的樣子。他和我媽說,下一個,我也打不脫了。我媽說,你也要像舒會長那麼樣躲起來嗎?我爹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往哪兒躲去?躲到靈鴉寨去嗎?”

舒小節問道:“靈鴉寨?”

香草說:“是啊,不過,我也不知道靈鴉寨是哪裡,他們一提到靈鴉寨,都害怕得不得了的樣子,我也感到好奇怪。看你那樣子,好像你知道一樣。”

舒小節想起了回家那天早晨,田老師也提到了靈鴉寨的名字,而且,那神色,也是害怕,還厭惡。

舒小節一把抓住香草的手,說:“走。”

香草詫異地問道:“走哪裡去啊?”

舒小節說:“你家,問你爹媽去。”

香草說:“你找死啊,我們的事,你家和我家都反對着哩。”

舒小節拖着香草就走,說:“依不得了。”

香草說:“你個悖時的,我的鞋子都還沒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