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大門,是木樓的過道,這個過道,有六七尺寬,進深有三丈多。地下憑感覺,也知道是青石板鋪成的。兩邊是木房,頭頂是木板,上面,是木樓的樓上了。由於沒有燈,這裡很暗。

阿妖在前面帶路,舒小節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過道深處走去。他隔她三尺遠的距離,可以看到她的紅衣服在沒有燈光的夜晚,顯現出極暗極暗的紅色,和黑色也沒有多大的區別了。她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很是開心的樣子。隨着她的腳步起跳,她的短短的披肩發也一散一散的,散開來時,像一把黑色的小傘。

她走出了過道,被樓上一間房子的燈光照着,影子,就很短地在她的腳下長了出來。她站住了,轉過身來,對着舒小節,等着他。由於她是被燈光從頭上泄下來籠罩着的,舒小節看到她的臉上,鼻子,還有下巴的陰影,長長地歪向了一邊。她的眼睛,只留下一點淺淺的白色來。

等舒小節也走出了過道,阿妖用手往樓上那個亮着燈的房間一指,說:“你睡那裡好嗎?門沒有鎖。”

舒小節往樓上看,亮燈的那間房間在二樓,窗口用一層絲綿紙糊着,燈光窗口映出來,不甚明亮,有點霧朦朦的感覺。

他問阿妖:“只有你一個人在屋嗎?你的爹媽呢?”

阿妖說:“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家裡,我的媽媽,還有我的爹爹們,都出去辦事去了啊。”

舒小節想,剛纔看這個女孩機靈伶俐的,怎麼現在說的話又有些糊塗了嗎?就問道:“爹爹們?”

阿妖說:“是啊,是爹爹們啊。”

舒小節有些好笑,就打趣着說:“爹爹就是爹爹,怎麼還爹爹們,你有幾個爹爹啊?”

阿妖倒還覺得舒小節少見多怪了,說:“兩個爹爹啊,一個大爹,一個小爹。”

舒小節越發地不相信,問道:“那你有幾個媽媽?”

阿妖感到是遇上白癡了,不耐煩地說道:“全天下的人都只有一個媽媽,你還有兩個?哼。你自己上去吧,我走了。”

說着,阿妖就往院子裡走去,顯見着她是去另一棟房子。

舒小節這纔想起,這戶人家修着這麼大一棟房子,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呢?就對着阿妖的背影問道:“小妹妹,問你一下,你們家是做什麼的啊?”

阿妖並不回頭,說:“開客棧的啊,如果不是開客棧,你怎麼會自己找到這裡來投宿呢?”

舒小節想,也對,這麼多的房子,應該是開客棧吧,他還有不明白的,就又問道:“那怎麼不寫客棧的名號?”

阿妖說道:“喜神店,向來不興寫字號的。”

舒小節不懂什麼是喜神店,問道:“喜神店?喜神店是幹什麼的?”

阿妖驀地停住了,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很清晰地告訴他:“喜神店就是停屍體的!”

舒小節聽了,一驚,背上,就感覺到四面八方的冷風嗖嗖地刮來。他還想問什麼,卻看到阿妖隱入了一個門樓,消失了。

他只好一個人踏着樓梯,上了樓。樓上,平排數過去,有六個房間,亮燈的那一個房間,是第五個。他一個一個房間地走過去,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把樓板踩得“吱呀”“吱呀”地響。每經過一個窗口,他就感覺到,從黑洞洞的窗口裡,像是有人說話的聲音。他不相信,如果有人,那麼阿妖出門去玩耍,也不可能要把門鎖着纔出去。走到第四個窗口時,他索性停了下來,聽一聽到底房間裡有沒有人。他一停下來,側耳傾聽,什麼也沒有。他湊到窗子邊,想看看屋子裡有沒有人,可是,那些窗子都是用絲綿紙糊着,根本就看不到裡面。

他伸出手指,想把窗戶紙捅破起,快要捅到窗戶紙的時候,阿妖在對面的樓上的過道上對他說:“你要做什麼?”

舒小節嚇了一跳,立即停止了他的舉動,說:“沒做什麼啊,我只是想看看,裡面有沒有住人。”

阿妖說:“有啊。”

說完,阿妖就捂着自己的小嘴笑了起來。

舒小節也不禁笑了一下,這女孩真是很頑皮。

舒小節來到第五間亮着燈那房間,果然如阿妖所說,門雖是掩着的,卻也沒有上鎖。

他推門之前,再去看看阿妖,意思則打個招呼。可是,阿妖不那裡了。這讓他有些困惑,她不會這麼快就進屋去了吧?她要是進屋去了的話,也應該有木門開門的聲音啊,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呢?他有些懷疑起自己來了,剛纔,阿妖真的出來要他不要開那扇門嗎?是不是自己看恍了呢這麼想着,他又想得遠了一些了,這裡真的有一個叫做阿妖的女孩嗎?真的有一個活生生的小女孩嗎?

他試着朝對面喊了一聲:“阿妖,阿妖……”

整個院子裡,死氣沉沉,沒有一丁點兒的聲音。

舒小節猶豫了一下,心想,來都來了,先安頓下來再說,何況,現在出去也不是個話,就還是推開了房門。

“吱——呀——”的一聲,門被他推開了。

屋裡,除了一張木牀以外,還有一張,像是案板的東西放在房間的中央。他感到奇怪,怎麼不放一張桌子,而放一張案板?案板的正中間,鑿了一個拇指大小的一個洞。案板下面,放着一隻陶罐,陶罐上,佈滿了蜘蛛、青蛙還有蚱蜢等圖案。陶罐有一隻小桶那麼大,蓋着蓋子,也不知道那裡面放着什麼東西。牀是雕花木牀,四四方方的,像一座小小的城池。牀上,鋪着藍印花鋪蓋和一個枕頭。案板上,松明燈發出黃色的火苗,靜靜地,燃燒着。

走了一天的路,舒小節實在是太累了,連揹着的苞谷粑也懶得吃,衣服也懶得脫,就一頭栽到了牀上,睡下了。

很快,他就進入了夢鄉。睡夢中,他發現自己浮在天花板上,看到他睡的這張牀上,還睡得一個人,不是阿妖,而是一個和他一樣的,是個大男人。只不過,那個人睡在那一頭,和他蓋着同一條被子,手和頭露在被子的外面。他是側着睡的,那個人是仰着睡的。他的臉上很安祥,睡得很香甜的樣子。而那個人卻是,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他就是一個死人!這時,舒小節心裡突然就認定了,那個人並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人。他浮了下來,浮在那個人的上空不遠的地方,細細地打量,這才發現,那個人不就是他的爹嗎?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既然找到爹了,那就根本沒必要還往靈鴉寨去了。他驚喜地去搖他爹的頭,想把他爹搖醒,想不到,他爹的頭卻是擺放到牀上做樣子的,一下子,就抱到了自己的手裡,彷彿是那頭自己跳到他的手裡來的。頸根處,他看到血管和筋骨正在迅速地彎曲和伸縮。他嚇得大叫一聲,手一鬆,他爹的腦袋就“咚”地一聲掉在了地板上,骨碌骨碌地往牀下面滾去了。這時,他醒了過來,呆呆地盯着牀的那一頭,想看看是不是有他爹的無頭屍體。

他當然沒有看到他所想像的那具屍體,而眼睛,卻看到,一個人的影子,從門與地板的接縫處潛進屋子裡來。那顯然是一個女人的影子,因爲,那影子的頭上,有很長很長的頭髮,至少長及腰背。女人的影子越來越長,直往他的牀頭伸過來,到了牀邊,稍微停留了一下,似乎在想,是不是還要繼續前進,只稍停了一下,那影子就繼續着,沿着牀腿,攀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