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侗踏上了龍溪鎮上的第一塊青石板的時候,那冷硬的青石板,帶給他的不是生冷、堅硬的感覺,而是溫馨與祥和的感覺。他的職業決定了他不得不與屍體打交道。屍體是死人,而每一次的活路,短則十天半月,多則四五十天。這麼長的時間裡,不能走大路,不能見生人,更不能在大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走,而要像一個賊一樣地,偷偷摸摸地走。他就像是一個啞巴一樣,孤寂而苦悶,無聊又乏味。

他厭倦了他的職業,他早就不想幹了。

但是,這是由不得他的選擇的,他出身在趕屍世家,註定了他的一生,都將重複着他的爺爺和他的爹爹的路。

不是爹爹不好,爹爹也是沒有辦法,這一點,他也很理解爹爹。爹爹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他把所有的愛,都全部傾倒給了他。爹爹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在吳侗的心裡,他也在爲爹爹叫屈。做趕屍匠,必定要失去許多許多,其中,就註定了,一生將和女人無緣,爹爹就沒有女人。

趕屍匠是不能有女人的。

吳侗在爲爹爹叫屈的同時,也爲自己叫屈。

他曾不止一次地問爹爹,他的媽媽是誰,現在哪裡,她是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爹爹都沉悶不言,只顧默默地吸着他的葉子菸,任那濃濃的煙霧,一團一團地把自己的腦袋包裹起來。

爹爹時常以沉默來對付他,他也明白,爹爹一定也有他的難言之處。幾次之後,他再也不問爹爹了,他知道那不僅是徒勞的,也會讓爹爹爲難。他不問了,並不就是意味着他心裡的結就解開了。他在家裡沒有人說話,他就和屍體說話。而這次,居然差點兒讓屍體詐屍了,他也多少清楚了一點,屍體,到底還是屍體,是不能夠和人的心靈相溝通的。

吳侗雖然和爹爹沒有話說,但他很體諒爹爹的難處,內心裡,還是一如既往地愛着他的爹。每次外出回家,他都要給爹爹帶一籠爹爹最愛吃的燈芯糕。

這次回家,他就拐了一個彎,來到了龍溪鎮。因爲,爹爹最喜歡吃“金名”糕點店賣的燈芯糕了。

吳侗對糕點沒有多大的興趣,但他喜歡到“金名”糕點店去給爹爹買燈芯糕。老闆很客氣,更重要的是,老闆娘爽朗、大方,對他格外有一種母性般的關懷。

每次到那裡買糕點,老闆娘都會伸出她的圓潤溫婉的手,習慣性地多給他一塊。邊給他包紮糕點,邊說:“多孝順的孩子啊,我要是有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這時,吳侗就在心裡說:“那我就給你做兒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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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敢在心裡說,而不敢真正地講出來。

一來二去,他們就很熟悉了。有時,他的返家的路線並不經過龍溪鎮,其他的鎮上也一樣地有各式各樣的糕點賣,但他還心甘情願地繞蠻遠的路,來買她家的糕點。天黑了,就到鎮上的客棧歇一夜。花那個錢,再多,也值。

時間長了,晚上,他出了客棧,就到糕點店去和老闆娘扯白話,拉家常。那個時候,是他感覺到最幸福的時候。他不叫她老闆娘了,改口叫她“姚娘娘”,那一次,連她的姓氏也不叫了,直接叫“娘娘”。鄧老闆一吃了夜飯,就到茶館喝茶去了,雷打不動。她的女兒,叫香草,和她的小姐妹們野天野地地去玩。屋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了。

煤油燈的燈光黃黃的,把他和她兩個人,籠罩在同一團光暈裡,讓他神昏目眩,恍惚間,自己就真的是她的兒子,而她就是他的娘了。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而又什麼都不敢說出來。

姚七姐就笑了,說:“你看你那個鬼樣子,哪像個男子漢嘛。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了再說。”

他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說:“娘娘,我不想叫你做娘娘了。”

她感到奇怪了,問道:“又叫回去了是不是?莫非叫‘老闆娘’還好聽一些?”

他搖了搖頭,說:“你好像我的娘,我……想叫你做娘。”

姚七姐一愣,便哈哈地笑了起來,說:“乖崽,你就做我的兒子吧。”

吳侗看她那麼地大笑,以爲是在取笑他,就不禁有些生氣了,說:“我講的是真的啊。”

姚七姐停止了笑,說:“我也講的是真的啊。”

他說:“那我真的叫你做娘了。”

姚七姐說:“別說是蒸的,就是煮的也行啊。”

吳侗的兩隻手沁出了很多的汗水,他不自然地的衣服上擦了擦。嘴巴,也哆嗦得厲害,明明一點都不冷,而身上,竟然控制不住地顫抖着。他的喉嚨有些發啞,嘴脣輕輕開啓,發出了那個他做夢都想發出的聲音:“娘……”

姚七姐響亮地應道:“哎——”

那一夜的燈光,把吳侗冷寂了二十年的心給捂熱了。

吳侗老遠就看到了“金名糕點店”,奇怪的是,店裡黑燈瞎火的,沒有了那一團桔黃的燈光了。

來到店門口,感覺到很冷清,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他又說不出來。他想,這個時候還早,應該還沒到上牀睡覺的時候啊。也許,是他們全家走親戚去了嗎?一陣風吹過來,他的鼻孔裡聞到了一絲他非常熟悉的氣味,那是殘留下來的紙錢被燒過的氣味。他的心一凜,難道,娘……她?他扣動門環,屋裡還是死氣沉沉的,沒有任何動靜。一個老太婆從他身邊走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說:“他家死人了。”吳侗的頭皮一麻,趕忙問道:“是、是……哪個?”那個老太婆好象害怕什麼一樣,說:“死得兇哩,你啊,沒事別招惹。”說完,就像真的要見到鬼一樣,踮着小腳,搖搖晃晃地快步離開了。吳侗想不了那麼多了,用手拍起門來,邊拍。邊喊:“娘,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