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斷黑,鄧金名就開始關門了。如是平時,再怎麼着也要吃了夜飯才關門。但今天不同,兩口子心裡像是藏着什麼事,心驚膽顫的,做什麼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會出現什麼大事一樣。鄧金名一向爲人和氣,老少和三班的人,這天更是謙和得不得了。他怕哪句話不對頭,就會惹來殺身之禍一樣。好不容易,天斷黑了,他就急急忙忙地把門關了。而心裡,並沒輕鬆下來。

香草丟了一塊骨頭給“黑三”,說:“一條狗都看把你們嚇得魂都沒得了,還不是自己嚇自己。”

此刻的“黑三”正安靜地臥在香草的身邊,津津有味地啃着香草丟給它的骨頭。

姚七姐白了香草一眼,說:“你個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鄧金名只是悶着頭,喝着泡酒。

香草不服氣,說:“你們看‘黑三’,那麼乖,那麼聽話,它不是掃把星哩。你們真要是聽了那些亂嚼舌根的話,把‘黑三’殺了的話,我也不想在這個屋裡呆了。”

早上那時候,那個告訴鄧金名說他們家的狗刨泥土的漢子,從隔壁那家賣魚網的店子找了一根繩子,嘻嘻哈哈地就要去勒“黑三”,被鄧金名攔住了。

漢子說:“鄧老闆,你別捨不得讓兄弟們吃餐把狗肉啊,要死人的哩。”

鄧金名淡淡地說:“死人不死人,是天意,和狗有什麼關係?”

這樣,“黑三”躲過了一劫。

三人吃了飯,也不東家走,西家串的了。姚七姐就着煤油燈繼續做她那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鄧金名往常這個時候,都是到茶樓裡去喝茶打字牌,這時,呆在家裡,他不曉得做什麼好,就老不老早的,上牀睡去了。而香草呢,也不出去瘋跑了。小節不在家,和那些姐妹們玩起,也沒有什麼意思。於是,她也回到三樓上自己的閨房裡,倒在牀上,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窗口對着舞水河,河裡,又傳來了花船上那些嬉笑打鬧聲。今晚上的風很大,那嬉笑打鬧聲被呼呼的河風一吹,東倒西歪的,斷斷續續的,聽起來很是煩燥。香草拍地把窗子關了,又把被子使勁往腦袋上一提,把自己全部蓋了起來。那些聲音,就低了下去,聽不太清楚了。

她就這樣,縮在熱乎乎的被子裡,想着舒小節的點點滴滴,想像着他在學校裡,是怎麼上課怎麼做作業的。想得最多的是,他是不是和學校裡的女學生一起吃飯,一起上街。她就這麼樣地胡思亂想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就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中,香草像是聽到有一個人輕輕地上樓來了。腳步聲踩在她家的木樓梯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她家的樓梯已經有些陳舊了,人一踩上去,就會發出痛苦的“吱嘎”聲。她的爹爹是個很小氣的人,不到樓梯舊得用不得,是絕對不肯掏出錢來維修的。爹媽住在二樓,這個時候了,他們也不可能上到三樓來啊。何況,那聲音,也不像是人的聲音,一步一步,“吱嘎”“吱嘎”,顯得生硬極了。她聽慣了爹媽上樓的聲音。爹爹的腳步聲乾脆、利落,媽媽的腳步聲呢,輕盈、柔和。不過,不是人的聲音,那是什麼的聲音呢?夜應該很深了,連舞水河上的花船都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夜沉寂得有些可怕。她清醒了一些,把被子掀開了,眼睛盯着門,耳朵在仔細地聽着。真是奇怪,當她想聽清楚些時,那聲音又沒有了。

香草想起白天她家“黑狗”反常的舉動,想起鎮上那個古老的傳言,心裡也不免害怕起來。如果是在白天,她什麼都不怕。而現在是在夜晚,是在她看了那狗的舉動,又聽了人們的傳言之後,她就不能不怕了。她重新把被子蒙在頭上,過一會,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她的頭髮像是立了起來,背上,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猛地掀了被子,大聲叫道:“媽——媽——”

“吱嘎”“吱嘎”的聲音嘎然而止。而且,她感覺得到,就停止在她的門外。

她又喊道:“爹,媽——”

她的聲音像是被一牀巨大的棉花被子捂住了一樣,只在自己的房間裡迴響,根本就不能傳到她的房間外面去。她似乎還聽到了自己透着驚恐的聲音在四壁上碰撞發出的回聲。這一下,她無計可施了,索性一不做,下不休,看看到底是什麼在作怪。

於是,她下了牀,赤着腳,悄悄地走到門邊。她把耳朵湊到門板上,聽到門外有細小的“呼哧呼哧”的聲音,像是在喘息,卻又不像人的喘息聲。

香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把門一拉。

“黑三”!

香草看到是她家的狗,害怕和驚恐一下子就被拋到九宵雲外去了。她又愛又恨地踢了那條黑狗一腳,說:“你找死啊!”

那狗全然不像平時那樣,對她又親又搖尾,彷彿看都沒有看到香草一樣,還在往樓上爬去。

這時,香草纔想起,這狗從來沒上過樓,今晚上它是發的哪門子的神經呢?況且,她平時從來沒想過,狗是不是會爬樓?爬樓時,是不是發出“吱嘎”“吱嘎”的怪異的聲音?她再仔細地看,看到,那狗先是用後腳支撐着身子,人立一樣,把兩隻前腳放到上一層階梯上,然後,前腳支撐身體,後腳很快地一縮,堪堪放在了前腳邊上的階梯上。狗的腳上並沒有戴着什麼木製的套子類的東西,但“吱嘎”“吱嘎”的聲音,還是不可思議地從樓梯上傳來。

更讓香草感到不解的是,黑三繼續往樓上去是幹什麼呢?她家的屋只有三層,再上去,就是天台了。天台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香草便也跟着那條狗,往天台上走去。

天台上,有一個人影。

那人就站在天台的邊緣,只須一步,就會墜入舞水河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