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貴妃甫一醒來之初,凌孟祈便想離開重華殿出宮去了,奈何香櫞卻不肯讓他走,跪着哭求他:“娘娘如今雖能吃進去藥了,卻仍兇險得很,萬一……哥兒在這裡,一旦娘娘再有個什麼好歹,也不至於延誤了時間,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啊!況娘娘若是醒來能一眼便瞧見哥兒,心裡還不定怎生高興呢,到時候一高興,指不定病就立刻好起來了呢?”
弄得凌孟祈很是不高興,敢情這還真把他當大夫用了?這不是得寸進尺嗎,早知道他先前就不該一時心軟的!
奈何不止香櫞,皇上也不肯讓他離開,比起對昔日情敵兒子的嫌惡和惱怒,自然是心愛女人的安危更重要,所以皇上就算心裡再膈應,也只能先膈應膈應自己了。
皇權之下,凌孟祈能怎麼樣,他又不是真的不想活了,他不但想活,還想盡快活出個人樣兒來,還想越活越好,那樣纔能有資格去向陸中顯提親,也才能給陸明萱最好的一切。
所以他只能強壓下滿心的不高興和不情願,繼續留在了重華殿,誰知道這一留便直留了五六日都還未能離開,羅貴妃病情有所好轉以後,雖見兒子日日只肯過來看她一次,而且每次見面除了問她他什麼時候可以出宮以外,幾乎沒有其他話,但她依然捨不得就這樣讓兒子離開,哪怕日日只能見一次,哪怕兒子次次都沒好臉,那也總比見不着強啊!
抱着這樣的念頭,羅貴妃在皇上過來看自己時,便找機會說了自己想將凌孟祈自錦衣衛調進宮裡來當差的想法兒,還哀哀悽悽的哭着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皇上也是爲人父的,求皇上就體諒一下臣妾的這片愛子之心罷,他終究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旁人如何能比?求皇上就可憐可憐臣妾,答應了臣妾罷……”
皇上雖被這話膈應得不行,可看着羅貴妃仍慘白一片的臉,瘦得青筋暴起的手背,想着自己只差一點兒就要失去她了,失而復得的心到底佔了上風,咬牙答應了她的要求,說下去後便讓人安排調凌孟祈進金吾衛之事。
只可惜此事被凌孟祈知道後,卻是寧死也不肯同意,他若真想進金吾衛,當初就不會頂着那麼大的壓力堅持要進錦衣衛了,就是因爲錦衣衛立功的機會更多,也更被人忌憚,更何況他若不知道羅貴妃的真實身份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自然是避之猶恐不及,又怎麼會同意進宮當差?
羅貴妃方將此事告訴他,便被他一口回絕了,還說若她再想操控他的人生,他便惹怒皇上,被皇上砍了頭了事,反正皇上想砍他的頭不是一日兩日了。
羅貴妃無奈,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卻又提出另一個要求,讓凌孟祈好歹在宮裡待到她好些了再走,到時候她絕不會再難爲他。
凌孟祈見她已退了一大步,便也同意退一小步,答應在宮裡當一個月的差,但同時也提出一個要求,要回一趟國公府,說是要回去收拾一下體己用品,實則卻是想回去見陸明萱一面,好叫她安心,於是方有了今日凌孟祈忽然出現在榮泰居這一出。
而陸明萱聽了凌孟祈與陸大夫人的對話,知道他只會在宮裡待一個月,便仍會回錦衣衛後,也的確安心不少,雖說金吾衛的確比錦衣衛說出去體面不少,可對現下的凌孟祈來說,體面又如何及得上性命重要?自然是能離皇宮多遠,便儘量離多遠。
至於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數,她倒也不是很擔心,羅貴妃既已醒了,便是凌孟祈最大的護身符了,難道她還能眼睜睜看着兒子出事不成?
所以陸明萱趁衆人都不注意時,悄悄向凌孟祈眨了眨眼睛,又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她已明白他的意思,請他千萬多多保重。
凌孟祈接收到她的目光,見她明白了自己此行是專爲她而回來,眼裡終於有了幾分笑意,本來還想找機會單獨與她說說話兒的,但想着時間不允許,只得作罷,又與陸老夫人等人寒暄了幾句,便告辭而去了。
凌孟祈回來這一趟不但讓陸明萱安心不少,也讓老國公爺和陸老夫人安心了不少,皇上既然連此番之事的始作俑者凌孟祈都沒有遷怒,雖然這極有可能是羅貴妃護着的緣故,自然更不會遷怒他們了,說到底,他們又不是自己想趟這灘渾水,而是被動被皇上拉進去的,皇上若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以後還有誰敢爲他辦這類事?
是以陸老夫人也有心情過問端午節的家宴了,叫了陸大夫人來道:“雖說宮裡纔出了這樣的事,皇上和太后娘娘心裡都不受用,但也不能不讓咱們過節不是?只記得到時候別張揚太過也就是了。”
陸大夫人應了,笑道:“不過當日依禮母親與我都得進宮朝拜,所以我想着索性將家宴定在晚上算了,酉時咱們便開宴,再讓人隔着水榭搭了戲臺子,到時候一邊吃酒一邊看戲,燈下看戲想來又是另一番滋味,而且晚間就算再熱鬧,只要把門一關,也不怕人說嘴,未知母親意下如何?”
陸老夫人想了想,點頭笑道:“你安排得極妥帖,就按你說的辦罷。”頓了頓,又道,“你明兒記得下個帖子給顏夫人並他們家的八太太,約她們五月八日來我們家賞花兒,我前兒瞧得園子裡的牡丹都開了,正好大家一起鬆散鬆散。”
陸大夫人忙也應了,又陪着說了一會子閒話兒,才屈膝行禮告退膝行禮告退了。
展眼便到了五月初五端陽節,陸大夫人一大早起來按品大妝好了,便忙忙趕來了榮泰居服侍陸老夫人,誰知道陸老夫人昨兒夜裡臨睡前貪涼吃了半片西瓜,到四更天時便有些不受用了,一連起來了兩次,五更天又起來了一次,她本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陸大夫人到時,她老人家都還起不來,陸大夫人見狀不由急了,忙要使人請太醫去,又要使人進宮告假去。
被陸老夫人擺手止住了,說自己沒事兒,只是覺得身上有些倦罷了,歇歇也就好了,令陸大夫人自己進宮去見過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再替她告了假,也省得到時候定國公府一個人都沒有,讓人說嘴,——本來這樣的日子,定國公府還有個福慧長公主也該進宮朝拜的,但自前陣子陸明珠被送走後,她便思女成疾病倒了,至今仍下不來牀,是一早便使人遞牌子告了假的,所以陸老夫人才會說到時候自家‘一個人都沒有’。
陸老夫人年紀大輩分高,老國公爺又早已是告了老的,她不進宮朝拜自然不會有人說嘴,可陸大夫人卻是現任定國公夫人,她若也不去,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況她也想趁此機會與胞姐徐皇后說說體己話兒,所以聽罷陸老夫人的話,她便沒有再堅持,只令人去傳了陸大奶奶和陸明鳳來服侍陸老夫人,然後獨自坐車進宮去了。
端午節並不是除夕正旦那樣的大節,並不需要所有外命婦都進宮朝賀,也就一些高品級的罷了,更何況宮裡又纔出了羅貴妃小產的事,大家都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心情不好,更是不欲來觸這個黴頭,所以像陸老夫人一級的老夫人太夫人們幾乎都告了假,像陸大夫人一級的也是給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行過禮後,又陪着說笑了幾句,便早早散了。
也因此陸大夫人得以與徐皇后早早回了鳳儀殿,說些姊妹間不能爲外人說道的體己話兒。
徐皇后三十七八的年紀,與陸大夫人生得有五六分相似,穿一身正紅五彩繡金鳳朝服,頭戴一隻精美的累絲銜珠金鳳,鳳首高高昂起,鳳嘴裡銜着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直垂到額角,一偏頭一螓首之間,散發出懾人的光澤,越發襯得她大氣典雅,雍容華貴,盡顯一國之母的風範。
將滿殿伺候的人都打發了,只留了幾個貼身服侍的心腹之後,徐皇后立刻癱在了花梨木雕鳳凰展翅圖樣的寶座上,滿臉疲憊的向旁邊雕花騰椅上坐着的陸大夫人嘆道:“得虧得今兒散得早,不然再折騰下去,本宮還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住呢!”
陸大夫人聞言,忙關切道:“怎麼娘娘很累嗎,莫不是昨兒夜裡又沒睡好?照理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娘娘該睡得更好纔是啊……”
徐皇后冷哼道:“姓羅的賤人此番也不過就是滑了個胎而已,人又沒死,而且慕容恆也還活得好好兒的,我就算高興也有限……你是不知道,皇上如今除了上朝,無時無刻不待在賤人的重華殿,我原本還以爲她是與皇上鬧彆扭才致使滑胎小產的,皇上怎麼也該冷着她一些日子纔是,誰知道反倒越發將她捧上了天,再這樣下去,這宮裡哪裡還有我們母子的立足之地?恪兒一日不坐上太子之位,你又叫我如何高興得起來?”
說着,不免又想到了那些好似永遠沒有盡頭的寂寞長夜,想到了自己今年也不過才三十八歲,卻已守了十幾年的空閨了,偏偏她還不是丈夫死了的寡婦,她的丈夫不但還活着,還活得好好兒的,一直都專寵着另一個女人,好容易初一十五來了她宮裡,也是點了卯便走,留宿一夜都不肯,而她甚至不敢像尋常人家的女人那樣破開臉與丈夫鬧上一場,亦或是讓孃家兄弟上門打上丈夫一頓,就因爲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所以她能忍的要忍,不能忍的也要忍,連自己的兒子都跟着自己受委屈……想到這些,徐皇后的眼眶不由溼潤了。
陸大夫人不防胞姐說着說着竟哭了起來,慌了手腳,忙起身上前拿了帕子給她拭淚,另一隻手則握了她的手柔聲勸道:“我知道姐姐心裡不痛快,哭出來也就好了……”
誰知道這一勸,反倒讓徐皇后的情緒越發決了堤,哭得更傷心了:“你與妹夫自來都是恩愛夫妻,他就算有幾個妾室,也不過是當玩意兒一般罷了,心始終在你身上,也始終對你敬愛有加,對廷哥兒更是極力栽培,早早便定爲了自己的接班人,你哪裡知道我心裡的苦啊……我心裡是真苦啊,早知如此,當年我就該如你一般,只嫁個尋常人的,雖不能如現下這般尊貴,至少也不必像現下這般憋屈……”
想起姐姐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和自家母親每每說起姐姐時的淚水和無奈,陸大夫人的眼眶也溼潤了,禁不住拿帕子捂了嘴,也無聲的啜泣起來。
哭過一回之後,姐妹二人都覺得心情平靜了不少,徐皇后的貼身嬤嬤,也就是她的乳母見狀,忙令人去打了熱水來,親自服侍着徐皇后淨面,至於陸大夫人,則有其他宮人服侍。
待姐妹二人都梳洗畢,宮人又奉了熱茶來吃過之後,徐皇后才冷聲與陸大夫人道:“罷了,我們不說這些糟心事兒了,沒的白壞了自個兒的心情,我正好有事要妹妹幫忙,本來前幾日便想召妹妹進宮的,又想着今日妹妹必會進宮來,所以忍到了今日。前幾日賤人病危時,我聽說皇上在錦衣衛召了一批人進宮來暫時當差一段時間,而且還撥了其中的幾個去重華殿駐紮,什麼時候妃嬪的宮裡也能有外男進駐了?而且就算要用人,金吾衛還會缺這幾個人,哪裡至於偏要去錦衣衛調?我總覺得這事兒頗爲蹊蹺,妹妹回去後設法幫我打聽一下,此番進宮當差的都有哪些人,查查那些人都是些什麼背景什麼來歷,指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也未可知呢?本來這事兒讓大哥去做是最合適的,可你也知道皇上頗忌憚外戚弄權,如今又正是風口浪尖上,說不得只能勞煩沒了。”
徐皇后雖不得皇上寵愛,但她執掌鳳印這麼些年,又豈能真一點自己的力量都沒有?羅貴妃小產前後那幾日重華殿發生的事她雖然並不清楚,卻並不代表她就一點蛛絲馬跡都打探不出來,所以纔會與陸大夫人有此一說。
陸大夫人見是這回事,自是點頭應了:“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爲娘娘分憂原是我的本分,娘娘只管放心,我一定儘快將事情辦妥,不過說起這事兒,我們府上此番也有一個被借調進了宮的人。”便把凌孟祈的來歷大略說了一遍,末了道,“本來我還沒覺得有什麼的,如今聽娘娘這麼一說來,也覺得有些蹊蹺,難道皇上還怕有誰謀害那個女人不成?再不然,此番那個女人小產其實不是意外,而是……畢竟那個女人專寵這麼多年,只怕宮裡就沒有誰不恨她的……”
‘而是’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徐皇后又豈能有不明白的,冷笑一聲道:“若真是誰對她動了手腳,我一定竭盡全力保下那人,可誰有那個膽子?皇上視她爲心肝子眼珠子,素日裡別說誰敢害她了,連說句重話給個臉色看都要被申飭乃至尋由頭懲戒一番的,誰敢冒那個險?除非不想要命了!”
頓了頓,苦笑道,“以前聽人說後宮是個見不得人的去處,女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層出不窮,比真刀真槍上了戰場尚要兇險可怕……如今我方知道,後宮能否明爭暗鬥起來,取決於皇上的態度,皇上不在意那些女人,自然不會理會她們怎麼鬥去,指不定反而很享受大家爲了他明爭暗鬥費盡心思,可一旦皇上真將誰放在了心上,根本不必那個女人去鬥旁的女人,皇上自會將其護得好好兒的……連我這個正宮娘娘這些多年下來尚且不敢對那個賤人動什麼心思,你覺得其他妃嬪敢嗎?”
一席話,說得陸大夫人沉默了,片刻方強笑道:“既然不是人爲,那便是天災,可見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這次雖沒收了她的命去,但誰知道下次便不會收了她的命去呢?娘娘且等着罷,您的大福氣還在後頭呢,等大皇子……那一日,您便可以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了!”
這話徐皇后愛聽,不由面色稍緩,嘆道:“希望真能有那一日罷……對了,我好些日子沒見鳳兒那丫頭了,今兒個怎麼不帶了她一道進宮來我瞧瞧?”
陸大夫人忙笑道:“想着她再有幾個月便及笄了,這陣子正拘着她與我學習如何當家理事並廚上的事呢,咱們這樣人家,雖不必事事都她親自動手,可也不能什麼都不知道不是?等過些日子娘娘的千秋節時,一定帶了她進宮來給娘娘磕頭拜壽……”
話沒說完,猛起想起徐皇后的千秋節就在這個月的十六號,到時候羅貴妃的小月子還沒做完,皇上與太后的心緒必定不佳,又怎麼可能樂意見到鳳儀殿這邊熱熱鬧鬧的過生辰?因忙忙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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