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老國公爺的壽誕過後,隨着幾場秋雨落下,時令進入十月,京都也開始進入了冬天,一直得等到來年二三月,才能萬象復甦,春回大地。
但老國公爺行伍出身之人,卻是不懼這寒冷,也不許自己的子孫們只管躲在屋裡高牀暖枕的受用的,他老人家自自己年輕時,便定下了家規,每年的十月中下旬,一定親自帶了兒孫們去京郊定國公府的莊子上騎馬打圍,省得子孫們生於安樂,長於富貴,久而久之便忘了陸家的起家之本,——用老國公爺的原話來說,就是‘一個個都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白斬雞’!
今年也不例外,自進了十月,老國公爺便親自下了令,本月中旬要親自帶了一衆孫子去京郊騎馬打圍,至於兒子們,陸中冕每日要早朝,且公務繁忙,陸中景照料着府裡的一些庶務,陸中昱則是駙馬爺,認真說來已不算是國公府的人,要讓他去還得先問過福慧長公主的意思,老國公爺早當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才懶得去費這個神,便直接將兒子們都跳過了,屆時只帶五個孫子並趙彥傑與凌孟祈去即可。
這日傍晚,陸明萱自榮泰居吃過晚飯回到空翠閣後,便坐到熏籠前,就着八角宮燈發出的柔和的光,開始翻看起一本白日才令丹青去九省樓借回來的《山海經》來。
才翻開了沒幾頁,丹青裹着一股子冷風掀簾自外面走了進來,見屋裡並無有旁人伺候,便湊到陸明萱耳邊小聲說道:“才凌公子打發虎子來遞話兒,說是經過這些日子的努力,五爺已與凌公子十分要好了,下午時還與老國公爺說,明兒去了莊子上後,要與凌公子住一個帳,請姑娘放心,事情一定會朝着期許的最好方向發展的。”
丹青並不知道老國公爺壽誕那日陸明萱都與凌孟祈說了什麼,不過她一個字也不曾問過,只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和陸明萱吩咐下來的事即可。
陸明萱對丹青這大半年來的表現也是極滿意的,但還不到什麼都能與之說的地步,便只是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歇着罷,今晚上不用你伺候了,讓伴香伴琴伺候即可。”
“是,姑娘。”丹青應了,屈膝行了個禮,自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餘下陸明萱沉默了片刻,才低下頭繼續看起自己的書來,奈何這回卻是怎麼也看不進去了,只得揚聲喚了伴香伴琴進來,令二人服侍自己盥洗過了,早早躺到了牀上去。只是心裡有事,既看不進去書,自然的也睡不着覺,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希望此番凌孟祈一定要救下陸文逐纔好,那樣他們三人的命運就都可以改變了,不然她真不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了。
在心裡祈禱了半天,陸明萱還是睡不着,索性又爬起來,去牀邊雙手合十對着老天爺拜了三拜,才復躺回牀上,輾轉反側至三更,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過晚間雖沒睡好,翌日陸明萱依然早早便爬了起來,穿了件茜紅色撒花金線的窄袖小襖並一條碧藍色的月華裙,便去了與陸明芙共用的客廳。
不多一會兒,一身海棠紅小繡花襖配玉色挑線裙子的陸明芙也出現了客廳裡,姐妹二人遂對坐了,用起早飯來。
一時飯畢,姐妹二人漱了口,便急急去了榮泰居,就見其他人雖還沒來,陸老夫人卻早起來了,也沒有像往常那般閒適的坐在榻上或是喝羊**或是與張嬤嬤說閒話兒,身上穿的也不是家常衣裳,而是穿了件秋香色福祿壽的通袖襖,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還帶了全套的翡翠頭面,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卻是陸老夫人昨兒個便下了令,今日要領着闔家送老國公祖孫一行,本來依照陸老夫人的本意,昨兒個是要爲老少一行擺酒踐行的,但老國公爺卻說:“不過出門幾日罷了,且我是帶他們去歷練而非享福的,擺什麼踐行酒,且待回來後視他們此番打圍的成績而定,若成績還行,便擺接風酒,若是差強人意,別說擺酒了,我不打他們板子已是好的了!”
老國公爺都這般說了,陸老夫人也不好再說擺酒的話,只得退而求其次,說屆時親自領着闔府女眷爲他們送行,所以陸老夫人彼時纔會打扮得這般正式,她老人家向來注重規矩,便是隻將老國公爺一行送至二門外,依然做了出門赴宴纔會有的打扮。
見又是陸明萱與陸明芙最先過來給自己問安,陸老夫人因與張嬤嬤道:“真是難爲她們小姐妹,日日都是第一個過來。”
張嬤嬤笑道:“誰說不是,可見兩位姑娘的孝心有多虔。”一日兩日的最先過來請安還沒什麼,畢竟空翠閣離榮泰居近,可長年累月的都如此,便極爲不易了,尤其姐妹二人年紀還小,又沒有父母長輩在身邊時時耳提面命着,就越發顯得難得了。
陸明萱與陸明芙自然是要謙遜一番的:“老夫人與嬤嬤謬讚了,我們不過就是因住得離老夫人的屋子近,所以才能比其他人略早片刻罷了,也是老夫人愛惜我們,讓我們住在空翠閣,不然我們的孝心便是再虔,只怕也當不了這個日日第一不是?”
陸老夫人笑道:“話雖如此,到底也得你們有那個心。”
正說着,陸大夫人領着陸大奶奶與陸明麗進來了,至於陸明鳳,則於前幾日被徐皇后打發人來接進宮裡陪定宜公主小住去了,一時陸二夫人也領着陸明雅陸明欣到了,陸老夫人見人已到齊了,正要使人去催請老國公爺,老國公爺便領着陸文廷兄弟等人進來了,祖孫一行都是穿的騎裝,看起來十分精神,尤其是凌孟祈,於俊秀英挺以外,又多更了幾分颯爽,給人以一種“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感覺,實在由不得人不側目。
老國公爺交代了陸老夫人幾句話:“……我不在期間,外面的事自有中冕,裡面的事便要夫人與大兒媳多費心了。”又吩咐陸大奶奶定要照顧好陸希賢后,才被簇擁着去了二門外。
二門外早已備下了一溜馬車,卻是拉隨行輜重的,另還有陸中景領着一羣小廝牽着十來匹馬等在前面,一見老國公爺等人出來,便迎上前行禮道:“稟父親,一應車馬輜重都已備好了,只等父親一聲令下,便可以出發了。”
老國公爺威嚴的四處掃了一眼,點頭道:“嗯,你做得不錯。”頓了頓,又道:“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我不在期間,你要幫着你大哥管好庶務,孝敬你母親,給闔府上下做個表率纔是。”
陸中景忙恭敬的揖禮應“是”:“父親放心,兒子一定會好生孝順母親,爲大哥分憂的。”
老國公爺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朝陸老夫人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夫人,那我們便出發了。”當先跨上了馬背。
餘下陸文廷等人見狀,忙向一衆長輩行了禮,也翻身騎上馬背,一行人很快便絕塵而去,負責押運輜重的管事則領着一衆跟車的人緊隨其後,才還擠得滿滿當當的二門外的空地上,如潮水退卻一般,很快便只剩下一地的安靜,與方纔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
好在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年都要上演一回,定國公府的一衆女眷早已習慣了,雖做母親的仍免不得記掛各自的兒子,但想着兒子是跟老國公爺出行,日常一應吃穿用度並服侍的下人也都是帶去了的,料想不會受什麼委屈,便也都釋然了,都先前怎麼過,如今仍怎麼過。
唯一坐立不安的,反倒是陸明萱這個在旁人眼裡看來,與定國公府此番出行的一行男丁都血緣甚遠,素日亦無交情的人,當然,陸明萱很注意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在心裡暗暗焦灼罷了。
如此過了兩日,便到了十月十三日,亦即前世陸文逐出事那一日。
陸明萱自早上起來後,眼皮便一直跳個不停,心也慌慌的,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一般,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自己太過緊張了導致的心理作用,照理凌孟祈武藝不錯,要救下陸文逐應當不難,她應該相信他纔是,可她心裡怎麼還是這般慌張呢?
之後去沁芳齋上課時,陸明萱也一直心不在焉的,不是將書拿倒了,便是蘭先生提問時,她答得驢脣不對馬嘴,最後更是不小心將硯臺打翻了,濺了坐她對面的陸明麗一裙子的墨汁,得虧得被濺一身墨的是自來溫柔好性的陸明麗,若是換了陸明雅,陸明萱便別想只是道個歉賠個不是即了事了。
蘭先生上課伊始便見陸明萱臉色不大好,如今又見她狀況百出,只當她是不舒服,且陸明麗的裙子弄髒了也得回去更換,便令大家提前散了,說是‘明兒得了閒再補上這缺了的半個時辰也就罷了’。
姐妹幾人遂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回到空翠閣,陸明芙見陸明萱臉色還是不好看,因關切的問道:“我瞧你氣色難看得緊,要不還是回了老夫人,請個大夫來瞧瞧,省得小病拖成了大病?”
陸明萱心中的焦灼根本不能與陸明芙說起,只得強笑道:“我沒事兒,不過就是昨兒夜間走了困罷了,睡一覺自然也就好了,待會兒你去老夫人屋裡吃飯時,記得替我說一聲,我便不過去了,橫豎我也不覺得餓,等餓了時吃幾塊點心湊合湊合也就過了。”
陸明芙想起她們到底是寄居來的,若一點小毛病便嚷着請大夫也的確不妥,便點頭道:“那你回房睡一覺去,老夫人那裡我自會與你說的,等睡一覺起來後再看,若是好了便罷,若是不好就真得請大夫了。”
陸明萱應了,回房後果真盥洗一番躺到了牀上去,只她哪裡睡得着,不過是閉着眼睛白混時間罷了,一時忍不住擔心凌孟祈到底能不能救下陸文逐,一時又想着也許這世與前世不一樣,陸文逐根本不會驚馬呢?
胡思亂想了一通,想得自己腦袋都脹痛起來,禁不住又有些怨天尤人起來,上天干嘛要讓自己“未卜先知”,這樣的未卜先知就好比是樓上的人脫了一直鞋子丟在地板上發出了一聲巨響,自己明知道他還會脫下第二隻,卻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會脫下,於是只能一直提心吊膽的等着,這種感覺真是再糟糕也沒有了!
好容易到了傍晚,莊子上卻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陸明萱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有幾分如釋重負,有幾分失望,還有幾分茫然……但爲了不讓陸明芙和陸老夫人擔心,她仍強打起精神去了榮泰居吃晚飯,以免陸老夫人真給她請大夫來。
晚飯一如既往的豐盛,陸明萱卻沒有胃口,不過好歹草草吃了半碗飯,撐到陸老夫人放了筷子,纔跟着放了筷子。
因如今天黑得早,吃過晚飯後也不過才酉中,這時候睡覺未免太早了些,一時陸大夫人與陸二夫人各領着女媳來請安,陸老夫人遂令人支了桌子,與陸大夫人、陸二夫人並張嬤嬤四人抹骨牌作耍,陸大奶奶則領着陸明萱姐妹幾個在熏籠前坐了,聊天的聊天,翻繩的翻繩,屋裡的氣氛安閒而溫馨。
只可惜這份安閒與溫馨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被一個慌慌張張跑進來的婆子給打破了:“老夫人,不、不好了,五爺在莊子上驚、驚馬了,如今昏迷不醒……”
滿屋子的人都是神色大變,陸明萱更是瞬間如墜冰窟,整個人都禁不住發起抖來,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難道重活一世,她依然避免不了上一世的噩運嗎?那上天爲什麼要讓她重活一世,難道就是爲了讓她在明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清醒狀態下,體驗一把無能爲力的感覺嗎?
還是陸明芙關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妹妹,你怎麼了?”方讓她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立時想到以自己旁支姑娘的身份,照理不該對陸文逐出事太過失態纔是,否則不必等到以後,她立時就要露了馬腳了,這才拼盡全力自持住,也以僅夠彼此聽見的聲音向陸明芙道:“我沒事兒,只是一時間有些個嚇到了。”然後看向陸老夫人。
方纔那婆子進來之前,陸老夫人本來正接過雙喜遞上的方沏來的滾茶要往嘴邊送的,聽得婆子的話,禁不住一個手抖將茶潑在了手上,當即連茶碗並碗蓋一併扔到了地上去,大紅的地毯立刻浸溼了一大片。
唬得張嬤嬤忙幾步搶上前,將陸老夫人的手握了,急聲問道:“老夫人,您沒事兒罷?”又喝命一旁早已呈呆愣狀的雙喜雙福幾個,“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取藥油來,沒見老夫人燙着了罷?”
陸大夫人與陸二夫人聽得張嬤嬤的話,方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忙也雙雙搶上前,一個取了襟前的帕子小心翼翼爲陸老夫人擦手上的水,高明喝命:“快拿了國公爺的帖子請太醫去,另外,再使人去請國公爺,就說老夫人燙着了,讓國公爺即刻過來!”另一個則攙住了陸老夫人,急聲問道:“母親,您還好嗎?您再堅持一會兒,等雙喜雙福兩位姑娘取了藥油來上了藥就沒事了……”
陸老夫人眼見屋裡亂作一團,也顧不得手上傳來的灼痛和太陽穴傳來的脹痛了,深吸一口氣,便厲聲喝道:“都給我閉嘴!我不過就是受了一點皮外傷罷了,沒什麼大礙,當務之急,卻是問清楚小五如今怎麼樣了!”
喝得大家都不敢再說後,方厲聲問那來傳話的婆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且一五一十的與我道來!”
那婆子本正大口喘氣的,見陸老夫人一副疾言厲色的樣子,也不敢喘了,忙憋氣回道:“才莊子上有小子飛馬回來傳信,說是下午五爺與凌公子一道出去打圍時,五爺的馬不知什麼原因忽然發了瘋,怎麼也降不住,最後更是將五爺給顛下了馬,至小子回來報信前都未醒過來……莊子上雖也有大夫,卻醫術淺薄,一些急需的藥材也沒有,所以老國公爺特地使人回來,讓即刻將太醫請到府裡候着,等五爺一回來就好就醫,一旦遲了,五爺只怕救不回來……”
話未說完,陸老夫人已是腳下一軟,打了個趔趄,萬幸有張嬤嬤與陸二夫人眼疾手快的扶住,纔沒有摔到地上去。
陸大夫人見狀,忙喝罵那婆子:“胡說八道什麼,五爺吉人自有天相,不過一點小傷小痛罷了,怎麼可能救不回來?再敢胡唚,仔細立刻打爛你的嘴!”
唬得那婆子不敢再說後,陸大夫人方小心翼翼向陸老夫人道:“五爺是個有福氣的,必不會有事,只父親既說了讓將太醫請到府裡候着,母親看是不是即刻便使人請去?不管怎麼說,有備無患嘛。”
陸老夫人最疼的便是陸中昱這個小兒子,陸文逐又是陸中昱的獨苗苗,她最疼愛的孫輩,如今聽得陸文逐驚了馬,她心裡早亂做一團了,哪裡還有什麼主意,只喘着氣虛弱道:“你拿主意便是……對了,我得給菩薩上柱香去,求菩薩保佑我們小五遇難成祥,逢凶化吉……”說着,便蹣跚着要往後面的小佛堂去。
就聽得外面傳來小丫鬟慌慌張張的聲音:“長公主、三老爺和四姑娘來了——”
話音未落,批了件雪白狐皮斗篷,連頭髮都來不及綰起來,只胡亂披散在肩上,臉色更是白得與身上斗篷有得一拼的福慧長公主與臉色同樣不好看的陸中昱陸明珠父女已一前一後急急走了進來,一進來福慧長公主便尖聲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小五好好兒的怎麼就會驚了馬呢?那些跟去的護衛小子們都是死人不成?本宮早說過,這大冬天的,打什麼圍騎什麼馬,在京城裡不也一樣可以騎馬打圍,偏要去城外……若此番本宮的小五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看本宮饒得了他們哪一個!”
福慧長公主嘴上雖罵的是護衛和小子們,但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又如何聽不出她真正怪的其實是老國公爺,只不過老國公爺到底是她的公公,她不好明着說,只能指桑罵槐罷了。
於是都不敢嘖聲,亦連陸老夫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陸中昱見狀,只得拉了福慧長公主的手軟聲說道:“你且別擔心,我們小五一定不會有事的……”
福慧長公主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一臉面子也不給他留的尖聲道:“你說不會有事就不會有事?你是親眼看見了他的傷勢還是你是大夫?從來不知道關心兒子,就好像兒子只是我一個人的似的,既然如此,等他此番好了以後,我便上摺子給皇兄,讓宗人府讓小五從母姓,改姓慕容得了!”
她雖是長公主,身份尊貴,卻也是一位母親,尤其她成婚十幾年,至今也只得陸文逐一個兒子,可以說陸文逐便是她的命,如今陸文逐出了事,她又怎能不急得發瘋?
這話說得委實難聽,尤其還當着屋裡這麼多人的面兒,陸中昱這些年雖因尚了公主,暗地裡被不知道多少人看不起,笑話兒他吃軟飯,至少沒人明面上說過他,誰知道第一個這樣明面說他的人不是別個,恰是福慧長公主,當即氣得渾身直髮抖,只可惜福慧長公主不比別的妻子,別說任丈夫打罵,連重話都不敢說一句,只得強自忍住,恨恨的偏過了頭去。
陸中昱被福慧長公主氣得渾身直髮抖,陸老夫人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樣的兒媳若不是聖旨賜婚不能抗旨,真是白送她也不要……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忍住,清了清嗓子淡聲道:“我們都知道當今皇上手足情深,尤其對兩位長公主更是沒的說,只是小五到底是陸家的子孫,便是皇上同意他從國姓,只怕宗人府與滿朝文武也未必會同意,還請長公主三思!”
陸老夫人這話看似說得客氣,實則卻是在反諷福慧長公主在今上面前根本沒有多少體面,讓她凡事還是悠着點的好,別拿了雞毛便當令箭,福慧長公主浸淫皇宮多年的人,又豈能聽不出來?本來還有幾分後悔方纔口不擇言的,當下也不後悔了,反而越發的怒不可遏,冷聲道:“這個就不勞老夫人操心了,本宮既說得出,自然就做得到!”
“是嗎,那老婆子可要拭目以待了!”陸老夫人毫不示弱,若是放在先帝那會兒,眼前的情形她少不得只能忍了,可今上卻擺明了不待見福慧長公主,她如果還得什麼都忍着後者,那她也不必活了!
福慧長公主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今上擺明了不待見她,她早已不復先帝在世時的體面榮光,說自己‘既說得出便做得到’不過是在虛張聲勢罷了,誰知道陸老夫人竟一反常態的與她針鋒相對起來,生生將她架到了一個進進不了,退退不得的境地,她沒有辦法,只能繼續虛張聲勢,冷笑道:“那老夫人可得擦亮眼睛了……”
“娘,您就不能少說兩句?”話沒說完,已被一個聲音冷冷打斷,卻是自進來後便一直沒開過口的陸明珠,“五弟出了事,難道就只有您一個人着急,祖母與父親,還有大家夥兒都不着急不成?您這樣不分青紅皁白的與父親亂髮脾氣,難道就能解決問題了?無論如何,且先將事情弄清楚了再計議其他也不遲,方纔那報信的婆子說得含含糊糊的,我根本沒聽明白,不如先將事情問清楚了再說?”
一邊說着,一邊已扶了福慧長公主至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下,又轉頭吩咐早已將頭低得不能再低,只恨自己不能變成一根針的雙喜雙福幾個:“勞煩幾位姐姐去沏幾杯熱茶來。”
待雙喜雙福幾個如蒙大赦般退下去後,陸明珠才又上前攙了陸老夫人,笑道:“方纔我娘是一時急糊塗了,祖母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別跟她一般見識了罷?”
陸老夫人也不是真想與福慧長公主撕破臉,不看福慧長公主的面子,還得看陸明珠與陸文逐姐弟的面子呢,如今陸明珠既遞了梯子給她,她便也就順勢下來了,放緩了神色道:“我知道長公主着急,我何嘗又不着急?不過我堅信我們小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遇難成祥,逢凶化吉的,你也與你娘說去,我也是急糊塗了,讓她彆氣了,且商量小五回來後請醫問藥,進補將養的事是正經。”
陸明珠便又去勸解福慧長公主:“不管怎麼說,娘與祖母待五弟的心都是一樣的,何必爲一些言語上的小摩擦而傷了彼此的和氣呢?也就是祖母好性兒,當孃親生女兒一般看待,纔會不跟娘一般見識的,若是換了其他人,娘看會怎麼樣,便是娘身份尊貴,明面上不能拿娘怎麼樣,難道暗地裡也什麼都做不了的?娘且與祖母賠個不是去,總不能寒了老人家的心不是?”
這話也就陸明珠敢說了,福慧長公主心裡雖不情願給陸老夫人賠不是,卻也知道女兒這是在爲自己好,遂也就坡下驢,果真上前屈膝向陸老夫人福了一福,道:“方纔都是我的不是,還請母親不要與我一般見識才好。”
陸老夫人自然不會真的任她拜下,早一把攙住了她,道:“我也有不是,娘兒們間說開了也就罷了,什麼大不了的。”
婆媳兩個正言不由衷的客氣着,又聽得小丫鬟道:“國公爺和二老爺來了——”
隨即便見陸中冕與陸中景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陸老夫人想起如今丈夫不在,大兒子便是定國公府名義也是實質上的家主,方纔既是他打發人進來內院送信的,如今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想來他在前院只會將事情知道得更清楚更詳盡的,不待兒子給自己行禮,已急聲問道:“小五怎麼樣了,醒過來了嗎?知道人什麼時候送回來嗎?你快打發人飛馬去接應……不,且先去將太醫請上,然後讓太醫一併出城去……說來說去,都怪你老子老糊塗了,大冬天的非要帶孫子們去騎馬打圍,若此番我的小五有個什麼好歹,我絕不與他善罷甘休……”說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福慧長公主愛子心切,也繃不住哭了起來,只經過方纔的事,卻是不敢再說埋怨老國公爺的話了。
不想陸中冕見母親與尊貴的弟媳哭了,反倒笑了起來,道:“母親與長公主且別急着哭,我這是特意進來報喜的。”見婆媳兩個都紅着眼睛詫異的望着自己,忙又道:“小五他沒事兒,被顛下馬的是凌世侄,如今凌世侄也已醒過來了,父親已領着他們兄弟在回來的路上了,想來至多再多一兩個時辰,便可以到家了。”
陸老夫人聽得陸文逐沒事,出事的是凌孟祈,且凌孟祈也已醒過來了,心下一鬆,忙收了淚,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說是小五的馬發了瘋,怎麼也降不住,將他顛下了馬嗎,怎麼這會子被顛下馬的又換成了祈哥兒?”
聽得寶貝兒子沒事兒,正雙手合十唸佛不絕的福慧長公主聞言,忙也看向了陸中冕,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省得空歡喜一場。
就聽得陸中冕道:“下午小五的馬的確忽然發了瘋,當時小五也的確在馬上,但千鈞一髮之際,凌世侄挺身而出,躍上小五的馬背,將小五自馬上救了下來,他自己則被馬拖着狂奔出了幾裡地,才被甩下馬背,摔暈了過去……”
原來下午陸文逐卻是與凌孟祈單獨出去的,蓋因上午打圍時,陸家的四爺陸文遷竟獵到了一頭成年公豹,以陸文遷現下的年紀,算是極爲難得了,爲此老國公爺不但口頭上大大嘉獎了其一番,還當即將自己一柄跟了他幾十年的腰刀賞給了他。
陸文遷年紀只比陸文逐大了一歲不到,又是陸中冕與陸大夫人的嫡幼子,自小也是受盡萬千寵愛長大的,素日裡雖未表露出來,實則心裡卻是一直與陸文逐較着勁兒的,如今他得了這麼大一個彩頭,又豈有不在陸文逐面前炫耀一番的?
陸文逐如何受得這刺激?陸文遷前腳一離開,他後腳便叫備馬,還不許人跟着,要單獨上山也打一頭豹子去。
凌孟祈事先是得了陸明萱叮囑的,自然不會讓他單獨上山去,便自告奮勇要跟着一塊兒去,還說果真獵到了豹子,難道讓他們兩個自己扛回來不成?好說歹說,才讓陸文逐同意了兩人各帶一個小子去,凌孟祈帶的自然是虎子,陸文逐卻沒有帶素日用慣了的小廝,而是隨意點了就近一個十來歲的小子,然後兩隊主僕便打馬上了山去。
誰知道這一去,二人不但沒能獵到豹子,陸文逐的馬反而不知道什麼原因發了瘋,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若非凌孟祈及時挺身而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饒是這樣,凌孟祈也因墜下馬背昏迷不醒,直把陸文逐嚇了個夠嗆,可又不敢搬動凌孟祈,只得吼叫自己的小子立時回去向老國公爺等人報信,派人過來接應他們,還說請老國公爺立時派人回京報信,讓將太醫請到府裡候着,待凌孟祈一回府便好就醫。
那小子本就年紀小,素日也根本沒有近身服侍過陸文逐,今日不過是運氣好,被陸文逐隨意一點給點着了,離陸文逐那些個訓練有方,機敏沉穩的貼身小子們實在差得遠,又被方纔之事一嚇,腦子更是早亂成了一鍋粥,好容易哆哆嗦嗦回到營地,卻連話都抖不利索,老國公爺與陸文廷等人聽了半晌,也只約莫聽明白了一句‘五爺驚了馬,昏迷不醒,讓派人立刻回京請太醫去府裡候着’。
於是便鬧出了之後的烏龍來,害得陸老夫人與福慧長公主等人都虛驚了一場,等老國公爺派人上山去找到陸文逐與凌孟祈後,才知道墜馬受傷的是凌孟祈,其時凌孟祈也已醒過來了,只是肋骨斷了兩根,傷勢頗重,所以老國公爺依然決定立時回府,不過爲怕府裡衆人擔心,又立時打發人先飛馬回京報信,這纔有了陸中冕進來報喜這一出。
聽得陸中冕證實陸文逐的確沒事,凌孟祈也無性命之憂後,陸老夫人先就忍不住念起佛來:“真是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福慧長公主也是滿臉的喜幸:“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又罵那報信的小子,“連幾句話都抖不利索,差點兒誤了大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公主府養他何用?且等那奴才一回來,便立刻打死了算完!”
陸老夫人卻道:“小五與祈哥兒纔有驚無險的躲過這一大劫,罷了,只打那小子一頓,攆出去也就完了,且留他一條性命,就當是爲小五與祈哥兒積福了。”
聽得寶貝兒子沒事,福慧長公主正是高興之際,自是聽什麼都順耳,因點頭道:“就依母親說的辦,不過要積福只做這樣一件小事如何夠,本宮明兒便使人給小五放生去,另外再搭幾座粥棚施粥。”
陸中冕在一旁笑道:“要我說,咱們還該好生答謝凌世侄一番纔是,想不到他出身書香之家,竟會有這樣一身好武藝,得虧得今日他堅持與小五一塊兒上了山,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陸老夫人本就喜歡凌孟祈,聞言因點頭道:“老大說得是,此番祈哥兒救了小五的命,咱們是該好生答謝他一番纔是,只不知該怎麼答謝他纔好?”
福慧長公主對凌孟祈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只知道對方是一個生得好看的不得了的少年,但如今對方既救了她兒子的命,她自然不會虧待了他,便說道:“等人回來後,一問他想要什麼便知了,他救了我小五的命,本宮必不會虧待了他。”
陸中冕一開始便對凌孟祈印象極好,覺得這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長到這麼大,還能出挑得這般人品才貌是真不容易,不然方纔也不會有意在福慧長公主面前爲他說項了,他想的與陸明萱想的一樣,廣平侯不願意爲兒子出頭謀前程,也不曾委託過他們父子幫忙,他們便不好越俎代庖幫凌孟祈謀個什麼官職去,哪怕他們有那個能力也不行,以免到時候反壞了兩家的情分。
但由福慧長公主出面就不一樣了,福慧長公主如今便是再不得今上的意,那也是金枝玉葉,且她幫凌孟祈也是因凌孟祈先救了她兒子的性命,這樣的救命大恩,便是以全部身家來報答也不爲過,更何況她只是出面幫凌孟祈謀個前程?料想廣平侯到時候也不敢有半句二話,如此一來,凌孟祈就算再回不了臨州,後半輩子也不至於沒有着落了。
況陸中顯這陣子冷眼觀察凌孟祈,發現他書雖念得不怎麼樣,武藝卻着實不錯,人也能吃苦,此番之事更是讓他看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子狠勁,一個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少年,見旁人驚了馬,便敢不顧自己生死安危的挺身而出,且不管他當時是怎麼想的,又有沒有旁的打算,只這已足見他的心性,——這樣一個人,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何愁他不能成大器,到時候指不定還能反過來成爲定國公府的一大助力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