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夫人的身後事極盡哀榮,身爲定國公老夫人,當朝僅有的幾位超品外命婦,她的訃聞才一傳至宮裡,皇上便下詔賜了五千祭銀,祭禮四擡,着寧王待祭,壽康殿與鳳儀殿也各打發了心腹大太監來代爲拈香祭奠。
別說宮裡是這個態度,就算宮裡不這般看重此事,定國公府也是要爲陸老夫人大辦喪事的,如今自然越發的慎重,不但闔府闔族的人都動了起來,還請了一百八十名僧衆,建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陸道場,來往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只是這樣的事與出嫁女的干係向來相對不大,陸明萱明面上的身份又只是養在陸老夫人跟前兒的旁支孫女兒,且還有了身孕,正是不安穩之際,於是除了從頭七到七七的每個逢期之日,她打早便坐車去國公府以外,其他時候她都是待在自己家裡。
本來依禮陸明萱該給陸老夫人守九個月孝的,奈何如今她有了身孕,自然不能再吃齋茹素的自苦,不然大人受得了,她腹中的孩子也受不了;也不敢狠哭更不敢過度傷心,不然她如今胎像本就不穩了,真有個什麼好歹,她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相信陸老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於是只能決定替陸老夫人抄一百遍《往生經》聊表哀思,自頭七過後,她便每日打早起來,焚香淨手,抄上半個時辰的經書便去院子裡走動一刻鐘,然後再回屋繼續,終於趕在七七期滿出殯之前,將一百遍《往生經》抄完了,供奉到了陸老夫人靈前。
到了出殯當日,自宮裡羅太后徐皇后以下,京城各豪門世家都設了路祭,祭棚也是搭得一座比一座大,送葬的人行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來受祭並致謝,以致好幾個月後,京城都仍有不少人在議論這場喪事,說陸老夫人真是‘生前榮耀,死後哀榮’云云。
外人看的是熱鬧,自家人卻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好在以陸老夫人的年紀,在其時已算得上是高齡,算得上是喜喪了,大家哀傷一陣之後,也就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緩解了過來;何況在喪事期間,陸二奶奶還生下了次子,皇上也下旨讓陸中冕循了奪情之例,雖算不得什麼大喜,也算得上是小小的雙喜臨門了,大家的哀傷不自覺又打了幾分折扣。
惟獨老國公爺大受打擊,原本每日打早便要起來打一套拳,隔三差五就要去演武場跑一回馬的,如今也沒了那個精神與興致,每日都悶在禧華院裡,整個人十分的葳蕤。
陸明萱輾轉自陸文逐口中得知此事後,不由與凌孟祈嘆道:“以前我不大能體會‘老伴’這兩個字的重量,如今總算知道了,老伴老伴,老來相伴,不管年輕時彼此對對方有多少不滿多少抱怨,雙方又誕育了多少兒孫,在彼此心目中,仍只有對方纔是最重要的、要相伴到老的人!”
凌孟祈點頭道:“不然何以只有夫妻死了之後纔會葬在一起,而不是與兒女葬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這句話絕不只是說說而已。”
“所以我決定了,將來我一定要走在你之前。”陸明萱道,“就像祖母走在老國公爺之前一樣,雖說這樣有些自私,可連老國公爺那樣剛強了一輩子的人尚且承受不了那種痛,何況我?你一定得答應我纔是……”
話沒說完,凌孟祈已輕斥道:“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才活了多大年紀,人生纔剛剛開始呢,就在想幾十年後的事了,還滿口‘走’啊‘走’的,也不說忌諱忌諱,若不是你現在懷着孩子,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陸明萱卻正色道:“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這有什麼可忌諱的,你只說答不答應我也就是了。”
凌孟祈見她滿臉的認真,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點頭“嗯”了一聲,如果真到了那麼一天,他自然是要走在她後面的,他不能讓她承受那種生命裡不可承受之痛。
當然他也不會獨活太久,在把相應的瑣事處理好後,他便會立刻下去陪她,就跟有生之年時一直陪着她一樣,去了那個世界也要一直陪着她!
凌孟祈纔在心裡暗暗決定了以後要一直陪着陸明萱,至少在她生產前後要一直陪着她,誰知道沒過幾日,他便接到任務不得不出京一趟。
“……此番出京,明着是查兩淮一帶近來頻有幼童失蹤一案,暗裡卻是奉端王之命,去查張閣老的得意門生胡海東的,若真能查出胡海東不法的證據,屆時便能再次挑起大皇子與寧王之間的爭鬥。如今局勢一直膠着着,若是我們不做點什麼事來打破一下這僵局,不破不立,於寧王來說贏面只會越來越大,我們的處境也會越來越不妙。”
凌孟祈滿臉歉然的與陸明萱解釋着自己此番不得不出京的原因,“本來這事兒也不一定就非要我親自去的,可端王殿下已開了口,這又是我投到他麾下以來,他第一次明確的派差於我,於情於禮我都不能拒絕,少不得只能應下了,偏你如今又是這麼個情形,我心裡真是好生過意不去,也好生放不下……”
陸明萱如今正是害喜害得最厲害的時候,雖不至於吃什麼吐什麼,卻也吃進去的少吐出來的多,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要讓她說心裡話,自然是不希望凌孟祈出遠門的,凌孟祈在家時雖然也未必能幫上她什麼忙,可至少她的心是安定的,她只需承受來自身體的痛苦,而不用忍受來自心理的煎熬。
然她也知道,他是爲他們的以後在拼搏在奮鬥,她哪怕幫不上什麼忙,至少也不能拖他的後腿,至少也不能讓他有後顧之憂!
因強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我如今雖害喜得厲害,但大夫都說了,這種情形至多也就再持續半個月,家裡又內有段嬤嬤吳媽媽丹青她們,外有虎子邢大幾個,其實你在家不在家都沒多大差別,你就放心去你的,只要能儘量趕在我分娩之前回來,我便別無所求了。”
見她這般懂事,凌孟祈心裡反倒越發的歉疚與心疼,片刻方沉聲道:“你放心,等不到你分娩,至多三個月,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便一直守着你,再不讓你擔驚受怕。”
陸明萱笑着點了點頭,還俏皮的伸出手指要與他拉鉤:“那我們就說好了,三個月後你一定回來啊,你要是食言了,你就是小狗!”
待凌孟祈滿臉鄭重的與她拉了鉤後,她方又正色道:“你臨去前,把大皇子府那邊的人都撤了,帶着一塊兒出京去罷,陸明鳳那邊至今都沒有動靜,也許她已打消了心中的懷疑也未可知,畢竟讓誰說你與貴妃娘娘都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另外兩個知情人老太太與老爺又在我們手上,她便是真懷疑,也是無憑無據,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來的,且她那般謹慎,也不像是敢隨意冒險的人。反倒是你,強龍不壓地頭蛇,自然是帶在身邊的體己人越多越好。”
如今看來,陸明鳳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一直都按兵不動,也許會繼續按兵不動下去,也許卻說不準什麼時候便會把事情捅到徐皇后等人面前,讓後者去查證。
但不管她會怎麼做,陸明萱現下都顧不得了,能被凌孟祈派去大皇子府監視陸明鳳的必定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不然他也不敢令其去做這般機密的事,如今他要出京,自然是將這些心腹中的心腹都帶在身邊才更安全,上次那樣的事,那種錐心的痛,她此生都不想遇上第二次,體驗第二次了!
凌孟祈卻不敢冒這樣的險,道:“沒事兒,我就只安排了四個人在那邊而已,少了他們四個也不會有什麼影響,你就別管這麼多了,我自有安排。”
“不行,這事兒你一定得聽我的。”陸明萱仍是滿臉的堅持:“就算陸明鳳那邊極有可能待你撤了人便立刻有所行動,皇后等人查證總需要時間,便是事情真曝了光,皇上那邊也未必就會任事態一直惡化下去,而且再不濟了,貴妃娘娘總會盡全力保你周全,何況陸明鳳還有一半的可能會繼續按兵不動下去,她都忍了這麼久了,誰說得準她不會一直忍下去?須知她對上的可是皇上,對全天下的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說着長出一口氣,“如此算來,我們撤了人只有兩成半的危險,不比你此番出京,少說也有七成的危險,事有輕重緩急,你一定要聽我的,就當我求你了,好嗎?”
迎上她滿眼的脆弱與乞求,凌孟祈就怎麼也說不出那個‘不’字兒了,又思及即便陸明鳳真在他離京期間有所行動,畢竟是皇子妃,哪怕他一早便下了令一有異動立刻‘格殺勿論’,他的人總要再稟告過他後方敢有所行動,屆時即便飛鴿傳書,一來一回的也得幾日功夫,黃花菜都涼透了!
於是到底還是答應了陸明萱,半是愛憐半是無奈的嘆道:“什麼求不求的,我答應你便是。”她便是要他的命,他都是心甘情願雙手奉上的,何況其他?
陸明萱方心下稍鬆,說她目光短淺,只看得到眼前可能有的危險,卻看不到潛在的危險也好,說她濫好心,心慈手軟的極有可能養虎爲患也罷,在陸明鳳沒有實質的行動之前,她終究還是做不到讓她永遠都再說不出話來,只能帶着自己所謂的“秘密”去另一個世界。
就跟她明明聽說了一個人是小偷,那個小偷卻從沒在自己面前行過竊,她便沒有立場去抓他一般,她總不能因爲陸明鳳有可能會對他們不利便直接結果了她罷?那這個世上她要結果的人多了去了,怎麼可能,便是皇上還不能這般隨心所欲呢!
凌孟祈與陸明萱說完正事,又細細叮囑了她一大篇話,再召齊家裡所有人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嚴令他們務必照顧好陸明萱,務必要讓她在任何情況下都毫髮無傷;還特意去請了陸中顯和陸文逐無事就來自家瞧瞧,以安陸明萱的心後,方帶着滿腔的不捨與擔憂,啓程去了兩淮。
餘下陸明萱雖也滿心的不捨與擔憂,但她害喜仍很厲害,一日裡大半時候都在昏昏沉沉中度過,也就分不出多少心思去不捨與擔憂了。
好在段嬤嬤丹青等人都是極能幹的,把內院打理得井井有條,外面的事則由虎子操持,陸明萱凡事都不用操心,倒也不必累身又累心。
再說徐皇后自那日陸明鳳進宮,扔下一句沒頭沒尾的‘兵不血刃,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讓母后和殿下心想事成’便負氣離宮以後,一開始徐皇后是想晾陸明鳳幾日的,哪怕她真知道什麼能讓羅貴妃母子永世不得翻身的大秘密,就跟一個人手握稀世珍寶,只能將其賣給買得起的人一般,這個秘密她只能告訴他們,才能將其的作用發揮出來,別人便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所以徐皇后雖心癢難耐,到底還是強忍住了,一直都不曾派人出宮去探過陸明鳳的口風,或是變相的向她示好做出這樣那樣承諾什麼的。
卻沒想到,不幾日陸老夫人竟死了,陸明鳳作爲出嫁女,雖不必像陸家的女眷們那樣百般忙碌,依然是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得清閒。
徐皇后自然不可能在這樣的時候去打擾她,關鍵是知道打擾了也沒用,沒準兒還會引來她的不滿,爲了那個大秘密,徐皇后願意在一定範圍內做出妥協。
於是一直拖到陸老夫人七七期滿,下葬了以後,徐皇后才藉口想念孫女兒了,打發了人出來傳陸明鳳次日進宮去。
陸明鳳打發了來人後,便屏退了衆服侍之人,向她的奶孃金嬤嬤冷笑起來:“說什麼想念語兒了,呸,打語兒出生到現在,她攏共就見過她一回,何來的想念之說,當我不知道她打什麼主意呢,我不趁此機會將我想要的都要到手,簡直對不起自己和語兒!”
金嬤嬤聞言,因小聲道:“不管怎麼說,那件事也只是娘娘的懷疑,萬一不是真的呢?到時候只怕娘娘與小郡主的處境只會越發……”
陸明鳳冷笑道:“再糟還能糟得過現在呢,他們總不敢要了我們母女的命去罷,這事兒原便是一場賭博,賭贏了自然什麼都有,賭輸了也不過就跟現在一樣,傻子纔不賭呢!”
次日一早,陸明鳳果然一早便起來按品大妝了,帶着女兒坐車進了宮去。
一時到得鳳儀殿,早有高嬤嬤親自領着人接在了殿外,一瞧得陸明鳳一行人走近,便滿臉是笑的上前行禮道:“奴婢見過大皇子妃娘娘,才皇后娘娘還唸叨着您和小郡主呢,可巧兒就來了。”
說着上前探手欲抱奶孃懷裡的小嬰兒,“不過才一段時間不見,小郡主又長開了不少,如今已經可以看出是個美人坯子了,將來長大以後還不定怎生傾國傾城呢,待會兒皇后娘娘見了,指不定多喜歡。”
卻被陸明鳳一閃身擋在了前面,似笑非笑道:“如此就承嬤嬤吉言了。”然後帶着自己的人,越過高嬤嬤,徑自進了鳳儀殿。
餘下高嬤嬤被她衆目睽睽之下的打臉,又是羞憤又是惱怒,暗想你也就是現在能抖一抖了,等到了那一日,我看你還要怎麼抖得起來!
然後領着鳳儀殿的一衆宮女嬤嬤也走了進去。
就見陸明鳳已對着上首鳳座上的徐皇后在行禮了:“臣媳參見母后,母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卻纔剛一拜下,已被徐皇后令左右攙了起來,笑道:“你這孩子,多早晚與本宮這個姨母兼婆母的雙重母親也生分起來了,難道還在爲上次的事與本宮慪氣不成?”
陸明鳳也是笑面如花:“母后言重了,您都是爲臣媳好,臣媳怎麼敢與您慪氣?”
徐皇后被她的假笑弄得心下一陣膩歪,轉向抱着慕容語的奶孃招手:“把本宮的孫女兒抱過來給本宮瞧瞧,前陣子本宮瑣事繁多,也抽不出多的時間來看顧她,如今總算本宮得了閒兒,終於可以含飴弄孫的一享天倫之樂了!”
聽徐皇后的意思,竟是打算將女兒留在宮裡,陸明鳳當即是又氣又急,可對方不但是當今的皇后,還是她的婆母,不論是於公還是於私,她要將自己的女兒留下陸明鳳都反駁不得,只得強笑着命奶孃:“母后既有令,你便抱了小郡主上前給母后瞧瞧罷,只小郡主認生,你注意一些,別讓她忽然就哭鬧起來,驚了母后的駕。”
奶孃便低眉順眼的抱着孩子上前幾步,半跪在了徐皇后面前。
徐皇后看了一回孫女兒,見孫女兒生得眉眼都像兒子,只嘴巴和下巴像陸明鳳,一時間倒也生出了幾分憐愛之心來,遂伸手自奶孃手裡抱過了慕容語,輕撫着她的小臉蛋兒笑道:“這孩子,生得與恪兒小時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果然是父女天性!”
高嬤嬤在一旁笑着附和:“可不是,要不怎麼說女兒肖父呢?”
只有陸明鳳看着徐皇后尖尖長長的赤金嵌寶石護甲,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片刻方強笑着擠出一句:“如今語兒也挺重的了,母后還是讓奶孃抱着她罷,省得回頭您手疼。”
徐皇后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本宮自己的孫女兒,就算再手疼,本宮也是心甘情願的,況本宮以後抱她的時候還多着呢,現在也是時候該適應起來了。”
陸明鳳氣結,一連喘了幾口氣才說道:“母后不必威脅我,有話大可直說……”
話才起了個頭,高嬤嬤忽然說道:“你們都退下罷,奶孃也抱了小郡主一塊兒退下,等皇后娘娘叫時再進來!”
衆人就魚貫退了出去,連同奶孃也抱着慕容語退了出去,偌大的殿裡霎時只剩下徐皇后、陸明鳳和高嬤嬤婆媳主僕三個人。
徐皇后方居高臨下看着陸明鳳笑道:“怎麼樣,你現在肯說了罷?本宮早說過,只要你乖乖兒的,將來該你的絕不會少,不然本宮要將語兒留在宮裡讓你以後再也見不着,簡直易如反掌,你可別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啊!”
自己掙命一般才得來的女兒,又朝夕相處了這麼幾個月,陸明鳳又豈有不疼愛女兒的,事實上,如今說慕容語是她的命根子也不爲過。
但一想到自己今日進宮是來打鷹,而不是反被鷹啄眼的,再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和自己付出的與失去的,陸明鳳又覺得自己說什麼也不能讓徐皇后掌握主動權,不然她和女兒將來依然只能受制於人,甚至處境比現下都還不如!
因攥緊了拳頭冷笑道:“母后別以爲拿語兒來威脅我,我就會如您的願,語兒再不得您和殿下寵愛了,那也是您的親孫女兒殿下的親女兒,難道您還會虐待她,不給她飯吃,不給她衣穿不成?既然如此,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要忍受的,不過就是母女分離而已,但只要知道她好好兒的,母女分離就母女分離罷,什麼大不了之事!”
徐皇后臉上的笑就瞬間皴裂成了碎片,片刻方氣急敗壞道:“這世上竟還有你這般狠心的母親,本宮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了!”
陸明鳳立刻反脣相譏:“這世上能有您這樣狠心的祖母,自然就能有我這樣狠心的母親。”
徐皇后美豔的臉又是一陣扭曲,好半晌方聲冷如冰道:“說罷,你要什麼!你最好先衡量你知道的真能發揮那麼大的功效,有多大的碗就吃多少飯,否則,回頭本宮有一萬種法子讓你悔不當初!”
好險自己還是將主動權拿了回來……陸明鳳瞬間汗溼重衣,面上卻一派的從容:“這事兒我不能只告訴您一個人,您先設法將大舅舅也一併傳進宮來後,我纔會說。”